若论是非对错，怕只有长不大的孩子才要屡屡纠结于善恶分明，于是陈子瑜突然发现自己幼稚得可笑。</p>
他感觉自己是恨他们的，无论是那个时候的不告而别还是现在忽然留下一个孩子让他照顾——首先他不会带小孩好伐？！</p>
再者说来，小孩子嘛，小时候到底还是渴望能有陪伴他的人的。简简单单的失踪一走了之，换了谁……都会有些恨……吗？</p>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起来，孩子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怯生生探出一只眼睛。</p>
医生摘下手套，望望走廊各位，“哪位是家属？”</p>
陈子瑜没吭声，后面那个jǐng chá推推他疑惑道：“你总不会跟这夫妻没什么关系吧？认识也行啊？”</p>
“……我。”他沉默好久，仿佛预料到什么，淡淡道，“要我进去吗？”</p>
医生大概有点疑惑他的态度，但是还是公式化地点点头：“你进去看看他吧，我们尽力了。”</p>
“哥哥……爸爸怎么了啊？……”</p>
走进去的时候手术室的灯已经灭了，男人的脸已经看不出来饱经沧桑，只是异常的苍白，眼睛也能稍稍睁开，眼神清明。</p>
男人第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了。”</p>
“您还记得我。”其实他都忘记他们的长相了，只是还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p>
他笑了起来：“在四川躲了这么多年，好歹有了个结果……”他伸出左手去抓他的手，陈子瑜这才发觉好像他的右手始终没动过。</p>
“到底年纪大了，就怀旧，道上的事呢……也不太想管了，就是楠楠还小……不太放心……秀兰，”他忽然喊妻子的名字，“你说的对，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当年我有私心，想着这孩子根骨好以后也可以承着这人情担道上的事儿……”</p>
男人哽住，声音小下去，眼睛浑浊了：“楠楠还小啊……往后谁照顾他呢……？”</p>
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最后他慢慢放开了手，唇间最后溢出一声叹息，陈子瑜惊觉般用力抓住他的手，却又感觉有什么东西悄悄流失了。</p>
太平间的门在眼前打开然后合拢，冰凉的空气蔓延开来随着他的呼吸起起落落。</p>
“命格异象，众星皆乱其位……原星出西方，寓凶，大凶——”</p>
“踽踽独行……孑然而已……”</p>
命运好像不太公平。</p>
你说这世界上对他好的统共就那几个，一双手早就能数尽了。上帝又该多么无聊，无聊到把这些人一个个带走呢……？</p>
不……还有一个……他还能做点什么……</p>
“哥哥……哥哥？爸爸在哪里啊？……”男孩摇着他的手臂一直问，嚷了好久又不见他回应，于是瘪瘪嘴坐在了地上。陈子瑜回过神来的时候全身冰凉，腿根都有些发麻眼前重了影。缓了一阵，他发现男孩手里一直抱着一只盒子，他斜斜靠着走廊椅子睡着了，肥嘟嘟的小脸微微鼓着。</p>
天气这么冷……他把男孩抱到椅子上拿外套给披着，起身去了旁边的房间——有个jǐng chá站在那里跟医生说着什么，见他走进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陈子瑜：“这是换衣服的时候搜到的，里面也没什么特殊内容，就当遗物给你吧。”</p>
果然是没什么特殊内容的，陈子瑜拆开看了一眼，纸上就一篇歌词，内容自然也不奇怪，怪不得警局没收走当调查资料用，他眼神一闪，忽然瞥见信封粘贴的地方有黑影，手一摸也稍微多出来一块的感觉，于是不动声色地放着收好，“多谢。”</p>
jǐng chá拍了拍他肩膀，看他一脸漠然，只以为是伤心过度了，就安慰着：“人死不能复生，小朋友，节哀。”</p>
你说谁小朋友呢——？！你们全家都小朋友！</p>
暗地里白了那个人一眼，陈子瑜拿着信扭头就走。</p>
走廊里男孩还在睡觉，陈子瑜不由得感慨到底是个小孩子父母都走了还能睡得这么安稳，不过这没心没肺大概也是个好事儿，还颇有自己当年的风采……</p>
诶等等——？</p>
“jǐng chá叔叔，”他探出个头，那个jǐng chá闻声掉头，“这个孩子麻烦您带回去养着吧啊？我看您似乎有点带孩子的经验，我这一大学生要带个孩子，这哪儿跟哪儿不是瞎扯淡，您说是不是？”</p>
“喂你——！”</p>
“拜拜了您嘞！”陈子瑜咧着嘴挥挥手，又望了眼那个男孩，一路溜出医院。</p>
最东边的天还没露出绯红色，天色依然很暗，街上有些许的行人，靠着路灯五米之内也是可以分得清男女了。</p>
这就要五点钟了。陈子瑜伸了个懒腰，然后往出租屋赶过去，好在他还没忘记昨天两个入侵房门的人还呆在那里。</p>
一路赶着，一路把信拆开又看了一遍。那词只能说写得惨不忍睹，看起来是个情歌，但尽是些浮夸的辞藻。</p>
你看看这像个什么？</p>
诚称为夫妻，</p>
恍然而歌离。</p>
缈缈河汉里，</p>
叩问相见时。</p>
……什么什么的。</p>
还挺押韵啊？……陈子瑜又看了一眼，然后把信封粘贴起来的地方小心撕开，有一块被胶带黏住的地方，上头用小字写着——“080215”，二月十五？</p>
今天就是二月十五号啊！</p>
陈子瑜站住脚，视线转回那张纸。</p>
藏头——？</p>
城隍庙口？</p>
可是……这封信是给男人的，他过去看算什么呢？</p>
很快他又在后头的诗里捕捉到一个词，寅时。男人在走之前嘀嘀咕咕说出来的那些话重新回忆在脑袋里颠来倒去揉起来想，难道那个时候这对夫妻收养他并不是偶然吗？</p>
道上……道上……</p>
忽然全身血液都冲上头顶，他找了辆出租车，快马加鞭地往城隍庙赶过去。想起男人临行前说的话，又不由得怀疑起什么来。</p>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从前一直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呢？如今摆出这副面孔，到底是自己误会了还是他虚伪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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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p>
……</p>
海市蜃楼，从来不是一个传说。</p>
此时正是凌晨，朝墩还不曾初上，暗夜里细密的黑交织在微热的空气里。而遥远的光，如细碎的融金烙在视线的尽头。</p>
上海难得地安静着。</p>
然而，上海的城隍庙那里，却隐隐约约有了动静。</p>
打扮斯文的年轻人从街道的那一头出现，黑发黑裤黑鞋黑色长衫，拎一只皮箱，走向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p>
不远处分布着几个人，见他走来，一语不发，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中藏着浓浓的警惕和疏远，打量年轻人一阵，旋即又低头忙活手里的东西。</p>
一样样形状各异的物品用纸裹着暴露在昏暗灯光下。</p>
年轻rén miàn无表情地扫了眼这周围环境，拎着xiāng zǐ就地坐了下来，学他们的模样，打开皮箱把东西掏了出来。</p>
不知是什么东西，一出手，就令人明显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p>
灯光依然是暗淡的，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到了这条街上，一个个紧闭着嘴，好像天生没有说话的功能一样，他们行色匆匆地来，又行色匆匆地一字摆开货物，蹲在暂时属于自己的一方位置，眼神尖锐地扫视每一个在任何一个摊位停顿下来的人。</p>
那冰冷眼神仿佛在说，不来看老子摊上的东西要你好看！</p>
……</p>
老王干这行已经有数十年了，每一件东西在他手上至少盘了两三年，这才被他拿出来卖掉。</p>
想着些什么事，他用只有四根手指的手小心翼翼扯开纸包，拿出一尊雕像。</p>
他的小拇指，连根消失，断口处长出恢复后才有的小肉瘤，表面的颜色与手掌黝黑色一致，看得出他的小拇指已经断了许多年。而从端口处留下的狰狞伤口，简直可以想象到当时这个伤给他带来怎样的非人痛苦。</p>
这个伤……是他五年前跟别人倒斗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p>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倒。</p>
是个小而幽深的洞口，老王喉结滚动，伸出一只完整的手，然而一阵剧痛袭来，他大声吼叫着。其他人急急忙忙过来把他手拖了出来，再看，满手鲜血，再一数，只剩下了四根手指。</p>
就这样过活过了五年，而关于那个墓，再也没有人提过。</p>
因为进去的人，几乎都死绝了……</p>
拿出的雕像小巧光滑，头顶的昏暗光直射下来，照亮了正在缓缓翻转着的雕像的脸。</p>
那张脸转过一半，立马就有了威风凛凛的气势，不同于很多雕像拥有的狰狞不善，这座全身散发着极其正义的气息。兽面光泽柔和，新得像刚出土一样。</p>
兽面完全转过来，其目光，威风堂堂又虎视眈眈地盯着某处虚空，锋利眼神一出，那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令得摊位上的其他宝贝瞬间黯然失色。</p>
这不是狴犴么？！</p>
狴犴向来是被放在监狱门头的，代表着绝对的公正与正义，传说中是龙十子之一，掌刑狱，监贪官，罚污吏。</p>
不过老王好像不太清楚它的含义，他将它仔细摆好，又合起双手，冲它拜了拜，这才抬头去看逐渐多起来的行人。</p>
不多时便有人驻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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