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元至正十六年,距元世祖忽必烈建立大元已逾八十余年。八十多年来残暴的苛政以及连年的天灾将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折磨得痛不欲生,诸地英雄纷纷举旗起义,对这颗北辰形成了包围之势。
月淡星稀。
昆仑山侧,一座恢宏的大宅中,几点虽不明亮的烛火为这无尽的黑夜点缀上些许光亮。
大宅正中漆红的大门半敞着,门上红底金字一块横匾,上书“邂逅山庄”。大门两旁,一对石狮威严雄武。一排青石板贯穿大门,直向宅内延伸,青石板两旁,东西两进厢房,白墙灰瓦,显得肃穆不凡。北面正房,一灯如豆,隐隐可闻屋中有人交谈。此时子丑交替,不知何事还扰这屋中人未眠。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夫人,您先睡下吧,老爷回来自有奴婢服侍,又何劳夫人 ……” “青儿不必替我担心,我若想睡便早睡下了,又何必等到此时,既是等到此时又何妨多等一会儿?” 另一个声音打断先前那人的话语。先前说话的那丫鬟青儿道:“可是夫人乃是千金之躯,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叫奴婢如何向老爷交代?”被称作夫人的那人答道:“我哪有那么娇气,何况这又不是第一次。不用替我担心。”“虽说夫人以前也经常等老爷回来才睡,但也没今日这么晚。老爷就是心太善,像这种穷酸人随便叫刘总管,李大哥他们陪陪已经算是给他很大面子。”丫鬟青儿替夫人鸣不平道。夫人听了青儿的话,展颜一笑:“你可不要小瞧这人,他看起来虽然有些寒酸,老爷对他可是极为推崇。据说此人武功极高,当年还救过老爷一命呢。”青儿好像蛮有兴趣,问夫人道:“夫人,那人如何救老爷的,您给奴婢讲一些。”夫人答道:“你也知道老爷不愿多提往事。至于那人如何救过老爷,我也不清楚。”青儿咯咯笑道:“估计老爷是故意夸大他能耐,才那样说的。”夫人道:“那也未必,刚才我见他话虽不多,但眼神里满是内容。尤其酒筵上敬老爷酒时,眼睛里好像欲有两道光射出来似的。”青儿又是咯咯笑道:“夫人您不是……”还没等那小丫鬟说完,夫人就打断她道:“又来跟我没大没小的说笑。我还没问你,邢师傅文武双全哪点比不上李立啊,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对李立那小子动情了?”这李立显是方才青儿口中的李大哥。只听夫人又道:“既是如此,哪天我跟老爷好好商量商量,将你许配给李立倒也不错。李立踏实肯干,人又老实,可以托付终生。”原来先前夫人问她是不是对李立动情了,那青儿点点头却没说话。夫人又道:“这雪下个没完,青儿,你去煮几碗姜汤,老爷回来也好驱驱寒气。”那侍女青儿见说自去煮姜汤不题。
穿正房过小院便是后花园。花园不大,尽头处是一座小亭子,往常亭子四周栽满奇花异草,此时正处隆冬,百花俱眠,惟余几株梅还傲人地生长着。亭子正中有一张方石桌,桌子四面是以圆石做的四把石椅,石椅上坐着三人。正东那人:发髻轻挽,一身白色绸衫舒适而略显宽松,举手投足间显的大方得体。月光之下只见他威风凛凛,样貌也显周正,只是一道刀疤从眉心直延至嘴角,却也有些恐怖吓人。这白衫人伸手抄起桌子上的酒坛子“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放下酒坛对他左手边的那人道:“兄弟,自那日与你分别,为兄本是万念俱灰:想这世界之大,竟无我容身之所、立锥之地,这才一怒之下远走西域。一路西行,见此地景色雄伟,便在山侧建了这庄子,想不到时隔几年我二人竟又在此相遇。”这白衫汉子显然就是这庄子的主人。只见他顿了顿又道:“这次到家就不走了吧?”
南面那人:一身蓝衫已洗得有些发白,三十岁左右年纪,脸上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双鬓也有些花白,可目若朗星,长得十分英俊。这蓝衫人也拿起酒坛喝下一大口道:“小弟闲云野鹤,一向便自在惯了。若说与大哥多畅饮几日倒也不妨,留在此处,恐怕……”说着摇了摇头。那白衫人哈哈一笑道:“人各有志,为兄的也不强求。兄弟正当壮年,正是建功立业、伐贼护国的时候。”蓝衫人勉强一笑:“多谢大哥指点。只是小弟早已无心世事,只想游山玩水,将君遥抚养chéng rén,终了此生。”说着伸手摸了摸左边那人的头,眼中、脸上满是爱怜,又有种说不出的辛酸。
西面那人是个五六岁的孩童,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沉稳,一双大眼睛流露出聪慧的光芒。见蓝衫人轻抚自己,顽皮一笑。白衫人看了看那孩童,又看了看蓝衫人,欲言又止。可终究忍不住道:“兄弟,弟妹这次怎么没随你同来?”蓝衫人听此,常驻脸上的微笑不由得消失。白衫庄主见那蓝衫人神情凄苦,心知语失,方要岔开话题,却听蓝衫人道:“有劳大哥费心,虹妹她已仙去多年。”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白衫人听闻此语也是一惊,有心细问又恐揭其伤疤。只“哦”的一声,忙转开话题对那孩童道:“君遥,伯伯听说你小小年纪已经会打好几路拳,打一套让伯伯瞧瞧。”那孩童君遥不答话转头瞧着蓝衫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蓝衫人勉强一笑道:“好好打,你雷伯伯可是拳路上的大行家。随意指点你两招,便受用终身。”
那孩童君遥答应一声,跑到亭前身挺腿直,双手抱拳作揖。白衫人见此暗暗点头说道:“开始吧。”那孩童听说双手回放腰间,右脚向右前方跨出半步,双手成掌向前推,接着左脚勾腿踢出,双掌回收、外翻向身体两侧压落,全身下压成半弓步。白衫人见那孩童打的正是“太祖长拳”第一式“双抄封天”,而且有板有眼,颇有几分名家风范。白衫人微微点头,却见那孩童已“冲步双掌” “回首双刁”“魁星踢斗”……一式式地打将下去。六十式“太祖长拳”打完,那孩童已面红如炭、满头大汗。白衫人见此心知那孩童毕竟年幼,火候未够。站起身来,走到那孩童身边拉起他的手回到座位上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伯伯敬你一杯。”说着抱起酒坛又喝下一大口。那孩童也把碗里的酒喝个精光。白衫人看着那孩童喝下碗里的酒又道:“‘太祖长拳’讲究出招怪异,拳劲有力。现在你年纪还小,这套拳法打成这样已经很好。但是以后若要用这套拳法克敌制胜,拳路中应多加变化、虚实互换,不可拘泥一招一式。”那孩童点头道:“伯伯教导,君遥都记下了。”
那蓝衫人听到此心中一动道:“大哥,兄弟有一事相求。”白衫人道:“自家弟兄,你我都不分,还什么求不求的。”蓝衫人长出一口气,想了想才道:“小弟此次西来……”那蓝衫人犹豫再三,不知是否应将事情讲明。白衫人见此道:“兄弟可有何难处?但说无妨。”蓝衫人抬头观天,望着皎皎圆月,心中一片明澈,方要开口,忧虑又起,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又关系重大,容小弟改日与大哥详谈。”白衫人见如此说,心中有些不悦道:“兄弟,你向来洒脱,不拘世俗。怎么如今婆婆妈妈,不像条汉子。”蓝衫人只是微微含笑,默而不语。
那孩童君遥虽说一碗酒下肚,体内有些暖意,可抵挡不住漫天飞雪加上这如刀的朔风,激灵灵打个寒噤。蓝衫人看着那孩童,眼中满是爱怜。白衫人见此道:“兄弟,今日这酒也喝的差不多了,你父子二人一路奔波,早些回房歇息吧。”蓝衫人站起身来道:“也好,明日再与大哥痛饮。”白衫人也站起身来,送二人回房休息。将至房门,白衫人突然道:“为兄见君遥机谨懂事,倍感亲切,今晚让君遥与为兄同塌而眠如何?”蓝衫人自付对白衫人并无恶意,便笑笑对那孩童道:“伯伯的话要牢记,知道吗?”那孩童君遥道:“孩儿一定将伯伯的话牢记在心里。”蓝衫人摸了摸那孩童的头对白衫人又道:“如此有劳大哥。”白衫人道:“兄弟早些休息,明早再与兄弟喝个天昏地暗。”蓝衫人笑笑自去屋中休息。
白衫人带着那孩童也找一无人客房坐下。早有小丫鬟去禀告夫人,夫人和侍女青儿端着茶水与姜汤施施然走进来。白衫人见夫人亲来,急忙站起,从妻子手中接过茶盘,放到桌上才道:“如此深夜还劳烦夫人,这叫我如何过意得去?”那夫人只是一笑,却面向那孩童说道:“君遥还是个孩子,如此深夜却叫他陪你哥俩喝酒,当真是越老越糊涂。”说这话时虽是面向那孩童,却显然是说给白衫人听的。白衫人听妻子半玩笑式的数落,也笑道:“夫人说的是,一见他父子为夫高兴的什么都忘了。夫人先去睡下吧,我与君遥再说会儿话。”夫人见说与侍女青儿退下不题。
见众人都退下,白衫人才道:“孩子,你娘是何时过世的?”君遥放下手中的茶碗道:“爹说我刚出生,娘就死了。”白衫人听此长叹一口气,心中不禁感慨:这孩子也真够可怜,从小就没有娘疼;也难为我那兄弟,不知如何将孩子养这么大。又问道:“那你娘是如何过世的?”君遥摇摇头道:“爹没说。”白衫人点点头道:“我与你爹虽然相处时日不多,倒也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你爹思绪严密,处事也令人折服。他既不肯告诉你,其中或许另有隐情。”白衫人若有所思,摸着脸上的刀疤道:“你爹既不肯告诉你,就让伯伯告诉你些关于你爹娘的往事。”那孩童听到那白衫人肯讲他爹娘的往事,心中自是十分高兴。
白衫人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索良久,突地一掌向那孩童君遥打去,那孩童君遥酒已上头,头脑昏昏沉沉,促不及防地挨了一下。要知那白衫人早年间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这一下别说使上全力,就是只用一分力,那孩童也必口目呲咧。白衫人微微皱眉,似乎对这孩童并不满意,随手一拳又打过去。那孩童君遥吃了一掌,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不甚好受,本来昏昏沉沉的头脑却有些清醒,见到白衫人又是一拳打来,急抬右臂,五指张开用一招”手挥琵琶”向白衫人的手腕拂去。白衫人见那孩童终究年幼,这一挥之功哪有半分劲力,可自重身份哪肯让他拂中,略微沉肘,手腕一翻,五指张开向那孩童君遥手腕抓去。那孩童君遥见此,不等招数用老,收回右臂同时出左拳向那白衫人打去,攻其所必救。白衫人想不到那孩童君遥变招如此之快,心中略喜,轻描淡写地伸臂化解了此招。哪知那孩童方才还了一招,便接连进攻,或左掌或右拳,纷至沓来。那白衫人凝神接招,或出指,或出爪便将那孩童制住,随即便放开那孩童,跟着喝到:“再来。”那孩童一边出招一边记忆白衫人招数……忽地白衫人双手环兜将那孩童抱到自己身侧哈哈大笑。那孩童也知白衫人是在考较自己功夫,心中的欣喜一点也不亚于白衫人。那孩童坐在白衫人身侧,抓着他的手臂道:“伯伯,方才那几招你教给我好不好。”白衫人满口答应,连说带比将那几招教给那孩童。那孩童君遥聪明至极,一点即透。白衫人见此心中愈发的喜欢。一起这爱才之意,便也有收徒之心。忙走过去拉起那孩童的手道:“孩子,除了你爹,你还跟谁学过武功?”那孩童君遥忙恭敬地答道:“君遥自幼便与爹爹浪迹天涯,除了爹爹,并未有二人教过君遥功夫。”白衫人听此,不禁微笑点头,心道:我那兄弟与我是过命的交情,既然此童未另有名师,我便私自收他为徒,想来他也不会介意。那白衫人刚欲开口,突然意识:方才这孩子打完拳后,我那兄弟便说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所指此事?此次与他相会倒不似上次为敌时的肝胆相照、言语投机,可要小心行事,莫要会错意,惹得双方尴尬。可见那孩童却又说不出的喜欢,思绪飞转,不知如何行止。转念又想:来日方长,明日将此事与他挑明也就是了。想明此节方才道:“只要你用心学,伯伯厉害的功夫有好多,今日先不忙都教你。伯伯给你讲讲你爹娘的英雄事迹。”
那孩童自幼便由那蓝衫人带大,自付爹爹武功高强,当世鲜有敌手。至于娘亲的一切却是毫无知情,每每问及爹爹,他却总是一脸怆然,摇头不语。今日能听得关于娘亲的凤毛麟角,心中压抑不住地欢喜与激动,乖乖地坐在白衫人身边。白衫人见那孩童如此乖巧、懂事,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
白衫人轻抚那孩童头顶喃喃地道:“那应该是年前……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你雷伯伯还没来这昆仑山,而是在祁连山。那祁连山上有三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凭着学了点武艺,集结八百多弟兄,占山为王,专靠打劫往来商队过活,那三人有蒙有汉,臭味相投,竟恬不知耻地学起古人,结为异性兄弟:大哥是蒙古人,原名波日特,后以特为姓,改汉名为振强,为人残忍嗜杀,一生浸淫剑术,对外号称‘剑杪尊魔’;那老二是汉人,一生专好研究毒物,对外号称‘毒手尊魔’,此人姓雷名诺,也就是你雷伯伯我。”讲到此白衫人偷眼瞧那孩童,见那孩童一派天真,睁大眼睛瞧着自己,虽是满脸疑问,却毫无厌恶恐惧之状。才续道:“那老三却是轻功、掌法俱佳,可为人风流好淫,自号‘掌萤尊魔’,复姓西门,双名晓峰。”
这白衫人自报名号,竟是当年雄踞祁连山一带的“祁连三魔”之一的“毒手尊魔”雷诺。那祁连山地处河西走廊,正是丝绸之路必经之所,此时丝绸之路虽不如汉唐时期繁盛,然往来商队却也络绎不绝。三人占山为王,又有八百喽啰相辅,这雷诺足智多谋,蒙古铁骑虽雄极一时,却也奈何不了祁连山分毫。此时又值异族欺压,中原武林元气大伤,祁连山竟得十余年太平。
那白衫人接着道:“我那祁连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即使这样,那年还是差点让你爹一人挑了。也是我三人为恶实在太多,在祁连山的那几年不断有官兵或是中原武林人士前来围剿我们,那一年……也就是九年前,那是我与你爹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