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一年三月,连日的大雨使得淮水逐渐上涨,江淮两岸人心惶惶。朝廷终于令工部尚书贾鲁为总治河防使,征发民工十五万,监军两万疏导河道。</p>
赵舒龙携妻一路南下,看着妻子如淮水般日涨的肚子,不禁又忧又喜。施霁虹本是顽皮好闹的性儿,这一路劳顿颠簸倒也还忍得,可终日闷在车里,只感心神烦躁,亏得赵舒龙在一旁悉心呵护,这才一日日安安稳稳地挨了下来。这一日两人驱车行至黄陵岗地界,屈指算来施霁虹产期将近,二人贪路错过宿头,索性便要赶上一宿。</p>
河边的夜总是凉的沁人心脾,又值明月当空,一生爱侣触手可及,使人不得不生出“天涯共此时”之感。</p>
施霁虹早就烦透了车中生活,于是两人携手步行,任由那神骏的黑马拉车跟随。</p>
“龙哥,你说这河水还会再涨吗?”施霁虹忧忡地问道。赵舒龙有心逗妻子开心道:“那要看你的本事了,你去找河神聊聊,这河神一见到你以为是仙女下凡,便听你命令,你让他涨他便涨,你不让他涨他说什么也不敢涨。”施霁虹道:“我可不成,这事儿还要看老天爷的。老天爷也真是的,无缘无故地让河水上涨。我瞧呀他若真想让咱这穷人受苦,这河修不修都无济于事。他要不想让百姓受苦,这雨怎么一下就是好几天?看着那些受苦的百姓,我这心里边如刀绞一般。”其实赵舒龙每日驾车见这淮水两岸人民受苦,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又何尝不是感到力不从心。那官兵lè suǒ时的丑恶嘴脸,那些百姓哀求的言语又何尝不在他心里、梦里反复的一遍又一遍的被提及。他在忍也在等,等一个时机……</p>
晚风一吹,便真有了些凉意。赵舒龙为妻子紧了紧衣服道:“我们上车坐一会儿吧。”施霁虹哪里肯依:“如此良辰美景,不知何时再有,又何况我们俩相处的日子本就不多了。”赵舒龙心中一凛,眉头微皱,随即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妻子。若说是决机于两阵之间,决策于千里之外,赵舒龙必泰若处之,可于女孩心思赵舒龙往往不明所以,又何况如此古灵精怪的施霁虹。施霁虹轻轻地拉过赵舒龙的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道:“这小鬼头要出生了,难道‘我们俩’相处的日子还多吗?”</p>
赵舒龙一笑,借势从背后抱住妻子道:“我倒希望这孩子长大后多像他父亲一些,少学他母亲的调皮捣蛋。”施霁虹听此展颜一笑道:“他爹哪儿好了,成天窜高伏低的活像个大马猴。哪及他娘端庄贤淑、美丽大方……”说到此终究是女孩儿面薄,不禁两颊绯红,低下头去。她突然感觉脸颊上微微一疼,不想也知道,定是丈夫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咬了一口。施霁虹把头埋得更低了。</p>
良久良久施霁虹才慢慢地抬起头,轻轻地靠在了丈夫的身上道:“你说……我们生男孩儿好,还是女孩儿好?”关于这话题两人也不知讨论过多少次,直至一日两人路过汝州,遇到一位曹姓江湖郎中,他为施霁虹把脉后确定为男孩儿无疑。</p>
施霁虹本喜女孩儿,自那以后两人便再也没聊过这话题。岂知妻子今日旧话重提,赵舒龙开导她道:“那曹神医虽则言语啰嗦,可却医术高明,我还是相信他的判断。”一想到那汝州的曹神医,施霁虹不禁又笑了起来。</p>
“龙哥,那你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好?”赵舒龙道:“让我想想……嗯,但愿此子日后远离权谋,一世逍遥快活,就叫他赵遥吧。”施霁虹听罢笑得弯下腰去:“叔叔求求你不要再逗我了好不好?我怀的可是你的孩子。赵遥……造谣……哈哈……要不就叫赵逍……哈哈……”其实赵舒龙两字脱口也觉不好,故意板起脸,任由妻子嬉笑半天才一本正经地道:“那你说叫什么好?”施霁虹依旧笑得花枝乱颤道:“你等会儿,让我再笑会儿,赵遥……哈哈……赵遥……”</p>
赵舒龙任由妻子笑了半天,终究怜其怀有身孕,右手伸到她膝弯处,轻轻地将妻子横抱入怀。施霁虹顺势双臂环住赵舒龙的脖胫,将头埋在丈夫怀里,依旧痴痴地笑。赵舒龙怀抱施霁虹轻轻一跳便跃到车上,施霁虹虽未受到震动,可余光中尽是车内装饰,不禁撒娇道:“我不要,我要你就这样抱着我再走一会儿。”赵舒龙只好再跳下车,迈开步子,慢慢地向前走,那黑马通灵,拉着车紧随赵舒龙身后。施霁虹半晌才道:“你愿我们的孩子远离权谋,我也是一般心愿,我愿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就叫赵君遥怎么样?”赵舒龙心中大喜:“赵君遥,赵君遥,好,好名字。”</p>
“龙哥,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施霁虹在丈夫的怀抱中突然提议道。赵舒龙看着妻子即将阖上的双目道:“你困了,在我怀中好好睡一觉。”施霁虹听罢此语杏眼圆睁:“我要你陪我做游戏,一会儿我困了自然就睡着了。”赵舒龙道:“好吧,什么游戏?”“这几日在车中无聊,读唐诗三百首,有几篇写得美妙绝伦,我便记了下来。难得有此明月,我们便以‘月’为题:一人或说诗名、作者,另一人要答出诗中带有‘月’的句子;或一人吟出诗句,另一人要答出作者和题目。”赵舒龙听罢倒吸一口凉气,儿时诗句虽读了不少,可随着年纪渐长大半忘却,闲暇时多是练武,偶有翻开书页也是多读兵书,几时还看过什么唐诗三百首、四百首。可此时娇妻在怀,别说只是以月答诗,便是她真要天上的月亮,自己也必全力以赴。</p>
赵舒龙道:“那么谁先出题?”施霁虹道“游戏呢自然有输有赢……”赵舒龙自然知道妻子的小心思,问道:“那以何为注?”施霁虹道“你输一道题呢就像这样,抱着我走一天,输两道呢。就抱着我走两天……”施霁虹接着撒娇道:“马车里闷都闷死了,你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赵舒龙当然一百个愿意,却反问道:“要是你输了呢?”施霁虹想了想:“不会的。”赵舒龙也不知妻子从哪儿来的这么的自信:“我是说如果你输了,你输给我什么。”施霁虹嘴角上扬道:“不会的。”赵舒龙坚持问道:“如果……”施霁虹笑道:“还是不会。”赵舒龙假装板起了脸道:“既是这样,那我便不与你玩了。”</p>
施霁虹见丈夫生气,笑道:“那好吧,如果我输了,我说的是如果,那就等我身子好些了跳舞给你看。”赵舒龙大乐:“好,君子一言。”施霁虹笑笑地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赵舒龙笑笑地摇摇头道:“那一言为定。”施霁虹痴痴地道:“我也可能反悔呢。”见到妻子如此无赖,赵舒龙真是又无奈又爱怜。</p>
施霁虹也知自己丈夫本事大,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便抢先道:“既然你已答应,那我便先出题,听好:‘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是谁的诗?”赵舒龙听妻子当先发问,真有些忐忑,别要第一个问题便答不上,然而见妻子如此说心头大乐:李园一案,其中一人便是“春江派”的,这春江派以剑术见长,配合这剑诀的口诀正是那首《春江花月夜》。赵舒龙也觉得那春江派的剑术妙用无穷,于养伤时便将这诗反复吟诵。</p>
赵舒龙既已知dá àn不禁想逗逗妻子:“你这两句中无一月字,做不得数,这局你输了。”施霁虹果然一脸委屈,“龙哥这你就不懂了,月色算是月吧?”赵舒龙点头答道:“算。”施霁虹接着道:“写月而不露月这才是上上佳品,龙哥你想啊,为什么空中的霜飞察觉不出来,又为什么洲上的白沙都看不分明呢?”赵舒龙狡辩道:“那也可能是一武林高手于此舞剑,剑光霍霍,所以这些都看不见了。”施霁虹不信道:“世上哪有那样的高手。”赵舒龙道:“我就能。”施霁虹道:“那它的前两句是”施霁虹故意未说前两句以增加难度。哪知竟让丈夫歪解为其他,不觉着急,欲把前两句说出来。赵舒龙却突然道:“慢,我好像知道了。”施霁虹的心也真是矛盾,本想难为下赵舒龙,此时倒真盼他知晓dá àn,证明自己的题目便是写月无疑。赵舒龙狡黠一笑道:“我猜上两句应该是‘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施霁虹一听之下也知丈夫是在逗自己开心,否则答出dá àn已属难得,又何以竟能多答出诗句的前两句。赵舒龙接着道:“而且我猜这几句应该是出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施霁虹见丈夫答出dá àn,此时倒又希望他答不出来了,小嘴一瘪:“算你说对了,你出题吧!”随即满脸好奇。</p>
赵舒龙嘴角含笑双目痴痴的看着怀中的妻子,低下头去,在妻子额头上轻轻一吻,道:“无端天与聘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施霁虹细细咀嚼这几句,也知是丈夫夸奖自己,可却不知这是哪首诗里的。细细再品一番倒有些像辞而非诗,便耍赖道:“你赖皮,这是曲儿,不是诗。”赵舒龙忙解释道:“这是辞,前朝将文字谱在曲中,用以传唱。”施霁虹道:“反正不是诗。”赵舒龙解释道:“诗辞不分家。”施霁虹道:“那好,算你有理,我答不出。龙哥这辞真好听,你教我好不好?”赵舒龙随口哼唱,一字一句地教了妻子。施霁虹问道:“这是谁的歌?”此语一出真问住了赵舒龙,关于这辞,他只记得这么多,至于何人所作,一时倒真想不起来。</p>
赵舒龙也不想欺骗妻子,随口答道:“这歌是何人所作,我倒真忘记了。”施霁虹道:“龙哥那这次便又是你输了。”赵舒龙哪会跟妻子计较这么多,她说输,自然是自己输了,道:“总是你有理。”施霁虹一笑道:“龙哥,这次我们不论输赢,你再唱个好不好?”</p>
当下,赵舒龙又唱了一首《诉衷情》。</p>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p>
赵舒龙一曲唱罢,原以为此曲略带伤感的调子妻子不会喜欢,见妻子竟少有的呆呆的出神。良久,赵舒龙才道:“你想什么呢?”施霁虹木然的看了赵舒龙一眼,又有些出神地轻轻叹道:“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龙哥,小鬼头出生了,我们都要分出来部分心思来疼爱他,你说是吗?”施霁虹也不等丈夫回答,自语道:“龙哥我愿年年岁岁如此夜般,我们只念着彼此,真不想生下这小鬼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