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片喝彩声中,高不过一尺的傀儡玩偶,都被雕刻得真人模样,在那里舞蹈跳跃,栩栩如生地表演折子戏,恍惚之间,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傀儡师是个白发白胡子的老头,佝偻着身子,双指异常灵活,用细如发丝的线,操纵者傀儡玩偶。这些傀儡师靠两样本事赚钱,一则表演傀儡戏,二则是给人制作傀儡,保证与本人丝毫不差,鼻子眼睛都活灵活现。
一场傀儡戏结束,围观者有给铜板的,也有甩手离去的,也要留下来要求做傀儡玩偶的。傀儡师忙得不亦乐乎,直至日暮时分,方才闲下来,他也该收拾东西回家休息,准备第二天的表演了。这时,他注意到一位少年,从早上坐到现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傀儡师的摊位。要是傀儡师说,这是自己做的一个傀儡,就摆在那里,别人也相信。可那是个人,眼睛里有人气。傀儡师走上去,说:“这位小兄弟,有何指教?”这年头光顾的不仅有客人,也有dì pǐliú máng。
少年看了看他,说:“你在操纵傀儡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傀儡师笑道:“当然是按照故事来操纵,一丝不差,神情动作都要到位,直到将写的折子戏全部演完,让人喝彩,让人给钱,养家糊口罢了。”
少年从兜里拿出五枚铜钱,说:“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傀儡师接过铜板,笑道:“谢谢了!”
少年说:“他们表演的时候,真人一般,甚至比我看过的真人戏更真实。有时我都怀疑,怀疑他们是有灵魂的。”
“有灵魂?哈哈,小兄弟真是折煞老头了。”傀儡师笑道:“不过,据说傀儡师的祖师爷,造出来的傀儡木偶,就是有灵魂,能够自己行动思考。可惜,我没有见过,也不会做。”
少年站起身来,说:“真希望我可以看到。”
傀儡师说:“现在傀儡师不少,但谁也不能超过祖师爷啦!人心浮躁,做不出干净东西来,有些技术日渐失散,没有能够流传下来,也是非常可惜。”
少年意味深长地一笑,拿起一个傀儡,说:“的确很厉害,你一定用一生都在研究傀儡术,而且呕心沥血,投入了所有的情感和精力,所以才能做得这么好。”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众多傀儡木偶,眼里散发出异样的光彩,看得出他很喜欢。
次日,傀儡师早早前来摆摊,却见巷口大清早的,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都悄无声息,好像着了魔似的,十分奇怪。傀儡师也甚是好奇,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新玩意,能够如此吸引人,于是也挤进去探个究竟。令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五个精致的傀儡小人,分别穿着赤、金、银、黑和绿五个颜色的铠甲,骑在五匹傀儡木马上,这些傀儡都带了生气,有血有肉一般,拿着铁质的刀剑,正在相互打仗厮杀,旌旗飘动,尘土飞扬,场面激烈,每一招都揪住看客的心,充满悬疑惊悚的趣味。最不可思议的是,旁边没有人操纵,仿佛这些傀儡沾了灵气,都会自己行动。所以人都看呆,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扰了傀儡的表演,影响最终的战斗结局。
一场大战过后,赤色铠甲傀儡打烂了其他四个,举起青龙宝刀,绕着场地策马奔腾,庆祝自己赢得胜利,成为最强的战士。众人见状,狂呼尖叫,惊喜不已,这样的表演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不知道是谁在旁边操纵。然而,英雄的傀儡师没有出现,只有赤色铠甲战士在那里耀武扬威。这状况难免有点扫兴,毕竟没人相信傀儡真的会自己动,一定有人在暗中操纵,只是为何要装神弄鬼不出来,令人疑惑不解。不过,大家还是扔了钱给赤色铠甲傀儡,傀儡也心满意足地下马将钱聚拢,并且站在了上面,神气十足——这是他的战利品,这场决斗的奖品。观众都做鸟兽散,赤色铠甲傀儡也不再动,如同石像站在原地。
老傀儡师看完后,也扔了五枚铜板。那一刻,他的精神有点恍惚,心想:“有这么厉害的同行,估计这条街,以后也没自己什么事了!”他长叹一口气,心灰意冷,为自己将来的饭碗发愁。不过,今天算是见着高手了,也不枉此生七十年,从小就听着傀儡的神话。他丧气地转身一看,只见昨日少年竟坐在自己的摊位前,摆弄傀儡木偶。傀儡师走过去,笑道:“小兄弟,刚才有出了不起的傀儡戏,不知你看了没有呀?”
少年也不说话,而是快速拆掉了傀儡,捣鼓一阵又装了回去。傀儡师本来想要制止,生怕少年弄坏自己的心血,但看少年手法如此娴熟,也不由得心里一惊。旦见少年组装好傀儡,放在地上,那傀儡竟然自己动了起来,慢慢地在地上走了两尺远。即使刚才已经见怪不怪,但傀儡师还是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小小少年,精通如此了得的傀儡术。
“那五个傀儡就是我做的,他们厮杀拼斗也是我安排的,根本就不用去动手操作。这就是我的本事,能让傀儡自己动。”少年说,“我见过很多傀儡师,他们就想着养家糊口,工于一生的智慧,也无法创造出最伟大的傀儡,多么可悲!”少年的语气,充满一种伤感,也有惋惜。
傀儡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倒:“今日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先生真乃神人也!敢问尊姓大名?”
少年说:“偃师。”
傀儡师说:“也请我拜你为师,残年之中,也学一点眼界,如何?”
偃师摇摇头,说:“不,我要云游四海,是不收徒弟的。”他站起身来,将自己的五个傀儡收了起来,也不说话,背起行李就往城外走去,留下傀儡师在风中思考人生。
天才,这是一位天才傀儡师,他才十五岁,天赋异禀,拥有别人一生都追求不到的完美傀儡术。
他冷眼看着人间烟火,独自一人,在神州大地上流浪,茫茫人海之中,追求更加强大的傀儡术——他也不确定,这世上是否还有超越他的傀儡术。像那位老傀儡师的太多了,他们也很认真地钻研傀儡术,可总差了那么一点,少了些许灵气。什么才是终极的傀儡术呢?偃师心中不断追问自己,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发现dá àn从手中流失。傀儡术的真正奥义,不仅存在于傀儡的技术之中,还在于傀儡术所带来的关于人的思考,这种思考越是去想,越不着边际,也越引人迷思。
灵魂,傀儡是否拥有灵魂,这是少年心中生出的最大一个疑问,而他自己也无法回答。哪怕所有人看见自己能动的傀儡,也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这要么是妖怪,要么就是有人在操纵,根本不存在拥有灵魂,可以自己行动的傀儡。祖师爷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加神神叨叨,似真似假,虚虚实实。偃师自己也承认,他目前所见过的所有傀儡,纵然如何精妙,都是有机关巧工可寻,还未见过有灵魂,可以自己思考行动的傀儡。
“哪里才是我旅途的终点呢?”看着无尽的大地,十五岁的少年,却有着五六十岁的心力,他在两年内,已经周游齐国,却对自己的疑问一无所获。“天下这么大,我总能找到dá àn的。”他也充满信心,毕竟自己还有很多时间。
在莱国的都城莱东,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花灯大会,这是为了庆祝莱公继承爵位十年而举办的。莱国所有的能工巧匠都跑了过来,各显神通地置办机巧风物,以图获得莱公等青睐,以及卖给王公贵族一个好价钱。偃师第一次来到莱东,恰逢这个大会,他想,自己应该能够遇到莱国最强的傀儡师,总会寻找到一些自己疑问的蛛丝马迹。
花灯大会将莱东布置得异常繁荣,你几乎看不出来,这个国家的西境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战火天灾不断。莱公不在乎,贵族大僚不在乎,如今连那些国人都不在乎了——只要战争不燃烧到此,就万事安福消灾。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一切如故,饮酒之快,谁知饮水之凉?
偃师见惯了好东西,并没有看到令自己特别新奇的事物,也没什么喜悦可说。他寻遍全城,发现莱东没有一个傀儡师,搞不好“莱国人并不喜欢傀儡戏”。至于偃师也要自己混口饭吃,就找了一处人迹稀少的清净地,一块布摆在地上,将自己的五个战士拿了出来,启动技巧开关,让他们开始进行新一轮的战斗角逐。
这玩意当真新鲜,谁说莱国人不喜欢傀儡戏的?不到一刻钟,就围拢了几十个人,大家相互招呼,自带广告效果。他们内心的惊喜无以言表,这些人在自己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傀儡演戏,而且还是你来我往的厮杀决斗,不由得欢呼雀跃,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场戏结束,众人喝彩不断,纷纷掏出钱来奖励得胜的金甲战士。少年又去除了一个和尚、一只猴子、一只猪和一个壮汉、一匹白马来,为众人表演了一出西游取经,降妖伏魔的故事。如此半天过去,到大晌午时,偃师肚子饿的咕咕叫,也就收拾东西,不再进行表演,众人也都散了。
“世人如傀儡,只是在表演自己惨淡的人生罢了!”一个声音悲观地说道。
偃师听了,问道:“还请指教?”
那人说:“傀儡被你操控,哪怕演的再逼真,他们的命运,终究只是为你的演出而存在,那些戏里命运的跌宕起伏,并不属于他们,他们的命运也无多少表演的价值。正如同世人一样,被战乱、天灾、不公、血统和**所操纵,活着的人,无论是怎样的心情,都像这傀儡,被命运的闹剧细线支配,失去自我,然后废弃,被扔掉……多么可悲!”
“世人如傀儡?”
“傀儡何尝不是这世上。”
“你的意思是,傀儡也有灵魂?”
“他们被细线支配,那就是他们的命运,有命运者,就有灵魂!”
“木头始终是木头呀!”
“诶,**只是灵魂的一种寄宿,木头何尝不是呢?”那人说,“仅因为自己不能与傀儡交流,就否定傀儡存在着一种自己无法观察和认知的灵魂,那是多么可怜的想法。”
偃师哈哈大笑道:“有意思,这么说来,傀儡有灵魂,只是我没法跟它交流咯。”
“就是这样。”
“咦,虽然知道你在耍我,可我接受你的解释。”偃师笑着说,“你让我理解了一件事情。”他拆掉傀儡,去掉里面的机关,说,“我会拿掉他们命运的细线和机关,让他们能够自己行动——傀儡术最终的意义——这应该就是我的追求了吧!”
那人听了,更觉得有意思,问:“那样真的行么?你去掉机关,他们就不能huó dòng,不能赢得别人的喝彩,就不能为你赢得饭钱了!”
“我总有办法养活自己。”偃师说,“你说人与傀儡一样,那么他们的灵活无法与我交流,说明他们的行动也不是我可以认识的。我们看他没动,其实它摆脱了我细线和机关,他们的灵活和躯体都获得了自由,现在正在高呼自由。”
“哈哈哈,然也!”那人说,“你是个好人,没有想要去控制他们的命运,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们。我有个小愿望,那就是摆脱束缚,让自己掌控命运,自由,无拘无束。我也有个大愿望,就是让世间的一切,都这样去过自己的一生。”
“那你也要感谢我,我帮你的大愿望实现在了这几个傀儡身上。”
“不过,你还是要给他们机关,因为他们可以帮你活下去。”那人再次强调了这个问题。
“看来,现在还不能如此理想地实现愿望,让傀儡拥有不被束缚的命运之自由。”偃师不无感慨地说:“总有一天会行的。我叫偃师,敢问你的名号。”
那人诡异地笑道:“我的名字很危险的。”
偃师说:“那又怎样?我只用我的耳朵听,危险也是我自找的。”
那人说:“告诉你也无妨,我叫安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