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里一片扰攘。群臣每个人都在小声议论着,他们的声音合起来,变成了一个恐怖的合奏,仿佛一大群苍蝇,嗡嗡嗡嗡,惹得忠仁的心里一阵烦乱。
忠仁坐在天子高位上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忍耐着。此刻他只想早点回到红樱和白鹭的怀抱,他想早点将这一切结束。
半个时辰之前,礼部侍郎柯朝宗出班言道:“陛下今年青春二十有一,却迟迟未曾娶得皇后,此事关系国家的未来,实在是当下最紧要的事了。微臣恳请陛下,速速择佳女为后,以全陛下万代基业!”
柯朝宗说完了,紧接着就有一大帮大臣出面附议。当然了,也有另外一大帮大臣默默无闻地站着,似乎对刚才的事情充耳不闻。
这一切都在忠仁的预料当中,薛友全在昨天晚上,已经将今天会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提前告知了忠仁。于是忠仁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路数,开口言道:“多劳众位爱卿挂怀,朕亦早有立后之意。众爱卿觉得哪位贤良淑女可以立为皇后?”
朝堂上嗡地一下炸开了,原先假装充耳不闻的人,这时候也交头接耳起来。
谏议大夫冯惠章出班言道:“平北将军刘顾之女刘雅淑,最是贤良,又美貌绝伦,年方二八,青春正好。最适合立为皇后。”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附议之声。紧接着群臣就开始了热烈的讨论,讨论主要围绕两个话题,一个是刘雅书如何贤良,一个是除了刘雅书之外,还有哪些女子可以作为备选。
这一切都在忠仁的预料之中,因此忠仁觉得无聊极了。他现在操心的是晚上到了歇春斋如何跟太后汇报此事,虽然薛友全已经告诉了他应对之法,可他总还是觉得不放心。太后是一个看不透的人,就算是骨肉至亲,也无法真正明白她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今天的朝堂上多了很多新的面孔。
刘顾也来了,他终于来了。商议这样的事情,他不在实在不太合适。毕竟群臣都在推举他的女儿为后,他需要假装出来推辞一下,谦虚一下。从他一进来,忠仁就注意到了他。忠仁注视着他的一切。他下跪的时候,姿势特别别扭,显见得身体在抗拒。群臣山呼万岁的时候,他跟着群臣一同下拜,嘴却紧紧地闭着,并没有跟着一起喊。冯惠章推举他的女儿为后,他出来推辞。那推辞一点也不像假意谦虚,看上去特别真诚,仿佛他真的不想把女儿嫁给天子。或许他心里真的在犹豫吧!忠仁十分理解他。把女儿嫁给了忠仁,等于变相地承认了忠仁的天子地位。这在刘顾,确实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忠仁不得不承认,薛友全的这一招实在是高。娶刘顾之女,一能确保帝位稳固,二能让强势的太后让出歇春斋,从此对国事无从插手,确实是一石二鸟的办法。而“为了确保帝位稳固方娶刘顾之女”正是忠仁要跟太后汇报时的说辞,这理由会让太后无从反驳。而一旦她无从反驳,她就不得不从歇春斋搬走了。
二皇子理王忠文也来了。他长期以来沉迷于酒色,又是枕边女侍之子,早早地就与储君之位绝缘了。他相貌甚陋,不若长子忠武挺拔英武,更不及皇三子忠仁俊秀温厚,因此先皇不甚喜欢他,在他十五岁那年,便将南边散州胶梓郡封给了他,打发他离开了京都。他长期以来一直住在封地。若不是因为先皇驾崩,他是不会被允许回京都的。他回来的第一天,就来朝见了忠仁,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只是全了礼数而已,并没有真正说过什么。此后他就跑得踪影全无了,从没来上过朝,据说他这些天一直住在京都的各家青楼里,谁知道呢?他一向是这么放荡不羁。可今天他怎么又鬼使神差地来上朝了?
群臣议论了一阵,突然老宰相李知秋出班言道:“启奏陛下,若论贤良淑德,老臣倒想到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李知秋还未说完,柯朝宗抢道:“刘将军之女最为合适!还有何人更可替代?”
忠仁阻止道:“李大人请讲。”
李知秋继续言道:“老臣认为平南将军何庭芳之女何岚秀最为合适,此女相貌美绝,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女红手艺更是绝妙。且奉父母至孝,待兄弟姊妹辈犹谨。其聪慧机敏能使同辈女子赧颜,果决善断更是不让须眉丈夫。想必众位同僚皆曾听说过‘寻珏之案’,老臣认为,此女之外,大信更无可以立后之人!”
李知秋一番话,让朝堂上瞬间炸开了锅。原来那些假装充耳不闻的人,此时争相附议。平南将军何庭芳出班推辞,其模样与刘顾就很不一样,那是一种很明显的假意谦虚。
忠仁不被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太后早就防着这一手了。何庭芳是太后的堂弟,他的女儿就是太后的侄女。年轻的侄女坐镇歇春斋,让有经验的姑母给出出意见,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薛友全身为后宫内臣,是不能参加朝会的。忠仁很想知道,若是他此时在场,他会作何反应。
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理王忠文。
“臣理王忠文有事启奏!”忠文朗声道。
忠文这一声,让朝堂上瞬间安静了下来。从小到大,这是他头一遭在宣政殿讲话。群臣都用一种惊奇的眼神望着他。
“皇兄有事请讲!”忠仁恭敬道。
“启奏陛下。适才李宰相所言,确实在理。何将军之女贤良淑德无可比拟,将她立为皇后,最为符合万民的期望。不过,臣听说此女今年年方二六,尚未成年,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些?一来尚未成年,如何能生养皇子?二来如此幼小,天真无邪的年纪,有何威信足以统帅后宫?”
此言一出,群臣瞬间又吵嚷起来。不停有大臣争相附议。
老宰相李知秋又出班颤巍巍言道:“启奏陛下,立后之事关系万代基业,不可草率!既然众位同僚都认为何将军之女最为贤良,而其年纪尚幼,那么何不等上几年,待其成年,再娶为皇后,岂不甚好?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此言一出,又有附议的,也有不同意的。
理王忠文出班言道:“陛下年纪已经不小,却迟迟未娶皇后,迟迟未曾生下后嗣,这已然不成体统,却还要再等几年,这让万民如何看待朝堂上的众位大臣?这让外邦如何看待我巍巍大信?”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总是没有一个一致的意见。最后此事就只好搁置了下来。
刘顾在后半程的朝议中,没再说过一句话。
退朝之后,忠仁刚刚回到寝宫,张宝就来禀报刘顾求见。
忠仁很是好奇,穿着朝服直接去了书房里候着。
刘顾进来,十分别扭地跪下了。
“臣平北将军刘顾参见陛下!”说的声音很大,这声音越大,就越显出不是出自本心。每一个字都很生硬。
说完,刘顾又拜了三拜。
“平身。”忠仁神情庄重,没有了面见其他大臣时的随和。
“谢陛下!”
“将军有何事要奏?适才在朝堂上没奏,却要到此来奏?”
“望陛下见谅,此事在朝堂之上,实在是不便说。”
“老将军请讲。”
“启奏陛下,臣听说长乐公主已经失踪多日了!说是前往悠州,不知为何,微臣迟迟没有得到消息?”长乐公主与刘顾之子刘斯在三年前就订了亲,是刘顾的准儿媳。若是先皇不驾崩,原定是要在今年结亲的。
“哎!”忠仁长叹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刘顾从天子的神情中察觉出了此事有蹊跷,因此不敢插话,静静地等着忠仁开口。
“当时情况实在紧急,来不及告知将军!”
“有什么紧急情况,老臣如何未曾听说?”
忠仁犹豫了一阵。“她当时将要被捕,万般无奈,我才安排她逃了出去。”
“堂堂大信国公主,究竟是何人,竟敢拘捕公主?”刘顾的愤怒掩饰不住。
“是太后!”忠仁觉得隐瞒也无必要,刘顾只要稍微一想,也会猜到是太后。
“太后因为何事竟要拘捕公主?”
忠仁沉默了,有些话他是不能告诉刘顾的。“朕实不知。”忠仁缓缓道。
“臣冒犯了。”刘顾的情绪也平息了下来。不过他已猜想到,既然是太后要追捕公主,那么公主身上或许就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或许就跟遗诏有关。只要找到公主,关于先皇遗诏、皇位继承合法性的问题,也就水落石出了。
“启奏陛下!恕臣斗胆,敢问现在是哪个衙门在找寻公主?”
“福多国师手下的金鹰卫!”
“金鹰卫?”刘顾吃了一惊,他虽然身在边关,对这些年刚刚兴起的金鹰卫却也有所耳闻。他们各个神通广大,让他们去找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国师福多跟太后最是亲近,公主要是让金鹰卫找到了,多半也就活不了了。
“是的!老将军觉得有何不妥?”
“微臣斗胆!让他们去找,只怕公主是无法活着回到皇宫了。”
“哎。”忠仁一声长叹,神情忽转哀伤。“朕亦有此顾虑,因此又叫了东局在暗中寻找!”
“陛下英明。”
一阵沉默,忠仁和刘顾都没再说话。忠仁觉得这氛围古怪,便开口问道:“老将军还有何事启奏?”
刘顾想了一阵,一句话没说,先在忠仁面前跪下了。忠仁能看出,刘顾这一跪却是出自本心的,和前面的跪拜都不一样。这一次,他的头贴地面很近。
“将军请起!有何事请讲!”
“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否觉得这皇位得来合理合法?”
“放肆!”忠仁没想到刘顾竟然如此大胆,这么避讳的话题,他竟然直接讲了出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忠仁原本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刘顾伏在地上,像定住了一样。虽然没说一句话,那坚实的背影中却透出不屈的力量。
“将军此来是要来质疑朕的皇位?”
“臣不敢!”
忠仁轻轻地笑了。“将军觉得朕是个怎么样的人?”
“明君也!”刘顾朗声道,语气中没有一丝虚假。
“既然如此,将军觉得你刚才的问题还重要吗?”
“重要!这是两回事。”
“朕不知道。”忠仁轻叹道。
“谢陛下!”刘顾已经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刘顾依旧伏在地上。
“刘将军还有何事?”忠仁的语气又庄重起来。
刘顾似乎欲言又止,犹豫好久,才开口言道:“启奏陛下!陛下若是娶小女为后,臣求陛下善待小女。”刘顾的声音哽咽了。他还有半截话没有说,他知道忠武和忠仁终有一战,刘顾是忠武的人,他的女儿却嫁给了忠仁。将来若是忠武失败,则刘氏满门都将要处死,刘顾说希望忠仁善待他的女儿,就是说到了那个时候,希望忠仁不要迁怒于她。他不敢想象在刘氏整个灭族之后,他的女儿要怎样才能安全地存活在这世上。
“将军何出此言?能娶到将军的女儿,是朕的福分,自然会善待。”忠仁也听出了刘顾的意思。
“谢陛下!”哽咽让刘顾的声音变得嘶哑。
牛永找了三天三夜了,一点孝惠她们的踪迹都没有。
他看前一天孝惠她们都没怎么吃东西,便起了个早,骑马到远一点的镇集买了些可口的点心。回来她们就不知去向了。店里的老大爷躺在血泊里,早已死去多时了。和他一同死去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庄稼人。牛永猜测那就是老大爷的女儿和女婿。
一定是出大事了。多半是官军杀了回马枪。把她们掳走了,那么她们现在应该就是在京都的某个地方。
牛永短暂地犹豫过。他本来就是要去北边投军的,偶然间遇上了这几个姑娘,现下她们不知所终,他自己继续往北走再正常不过了。可是牛永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起了孝惠和画眉曾经问他的问题。“如果有追兵过来了,你可以跑,也可以跟他们打,跑了你就可以活!不跑你就肯定死!你跑不跑?”当时牛永的回答是不知道。但此刻想起这情景来,他却觉得就这么把她们抛下是不对的。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因为翠珠。那玉镯就揣在牛永的怀里,上面还带着翠珠的体温。这体温勾动了牛永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京都。
牛永东打听西打听,没有听到过有任何一个衙门抓到了公主。皇宫里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消息。就这么转了三天,一无所获。牛永十分无奈,她们还能去哪呢?
牛永有些饿了,便在街市上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从行李里掏出一块馍啃了起来。正在这时,有一队东局的人从牛永面前勾肩搭背地过去了。成对的蜻蜓飞舞在他们腰间,翩跹在他们足下,流连在下午的阳光里。牛永一个激灵。
这怎么能没想到!那天来追捕的人就有东局的!京城其他衙门都没有消息,那么必然就是被东局抓走了。这个衙门抓人向来是悄无声息的,也不需要对谁汇报,他们只归皇帝管。
牛永收拾好,在一个店里把他的马寄下了。立刻就跑到了东局所在的巷子来守候。
东局不是一个正式的衙门,门上连牌匾都没有。东局位置是在皇宫东墙外的一个小巷子里。这一整个巷子就开着一个小门,整条巷子都是东局的地盘。这条巷子除了偶尔出来进去的东局人,一个外人都没有。因此牛永也就不敢在门口去望着,只在巷子口不时探头探脑地看着。
又看了两日,什么也没发现。感觉上东局的人都很闲,每天来往这条巷子的人不超过十个,每个人都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仿佛就是为了去点个卯的。要是抓住了公主,照说不该是这种表现。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个年轻的军士并没有出现过。如果真的是东局的人去杀了回马枪,那就一定是那个军士带过去的。这个军士却没在衙门出现过,这就很奇怪了。而且,既然东局要去杀回马枪,为何不当时直接抓住呢?再跑一趟不是白费力气?那个军士为什么会放了他们?既然放了,又有什么必要再回去抓他们?所以,大概这事也和东局没有关系吧?
这些事情让牛永百思不解,不过他渐渐地倾向于认为,她们应该不在东局里面。
这一日,牛永正在巷子口盯着,突然有人照着他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牛永被打的晕头转向,却不敢开口骂,因为这感觉他太熟悉了,这个力道,这个位置,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果然,牛永回过头来,就看见他爹没好气地看着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牛永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爹的声音比牛永大多了。
“不用你管我,娘死了,你就管不上我了。”牛永犟道。
“哼!我听说你跑了!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都说了,你管不上我了,问我这干什么?”
牛永爹扬起手来就要打,牛永急忙躲开了。
“跟我回趟家!刚好还有事让你办!”牛永爹命令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又想挨揍了是不是?”牛永爹的表情和从前一样,他要揍牛永的时候总是这么一副表情。
牛永撒开两腿就当先跑了,乖乖地朝着回家的方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