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萤不由得联想起冯氏的这几个女人。
大太太出身嫡系,嫁到了地方名门的钟家,一辈子太太平平、衣食无忧,在世人眼中,不可谓不幸福。
但是,这份安闲富贵必须建立在高高在上的基台上。
钟家的继承人之选至今未有定论,老太太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耳聪目明地,就是再扛上个十年八年,怕也不成问题。
这个时间,不知道大太太、大房等得起不?
要在以前,等待时间再长,也不是问题。因为种种迹象表明,钟家的大权迟早都要落在大房手里。
可不是么?
唯一堪为竞争对手的二房没有子嗣,就这一点,就可以很干净利索地将二房剔出这一场继承人人之争了。
三房就更不用提了,没有一个人会将其往这场家产之争上想。
街面上的人甚至说,要是钟家真的断了后,老太爷老太太宁肯一把火把整个家业都烧了,也不会给三房留下一根草、一粒米。
四房或许还有点希望,但只要大房还在,就没有四房这个庶子什么事儿。
这是从前的格局,不用比拼,胜负一目了然。
可这种胜算却在二房生养了儿子之后,大打了折扣。
同样都是嫡子,同样都是老太太的肚子里出来的,同样都是老太太在乎的,这手心手背、怎忍心伤害一面?
也许有一天,大房能够成为当家人,但是想要得到全部的家产,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如果大房肯舍得这部分东西,倒还好说。大房和二房,还会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好兄弟。
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大老爷、大太太许不是贪得无厌的,可钟若英呢?
除非是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眼中闪烁着的那股子锋芒,闪闪烁烁、竭力掩饰却还是要满溢出来的、野心勃勃。
同样的蠢蠢欲动,二房也不缺。
二太太邹氏的左右逢源哪里是懦弱无主?相较于母亲叶氏的铁骨铮铮,邹氏的行事方式才是最受人欢迎的。
看她在钟家做了几十年媳妇,虽然身下无儿无女,可正室的位置丝毫不曾动摇。不但老太太信她、听她,连大太太、四太太等人,也从来不说她不好。
因为信任,所以才会数落她这儿不好、那儿不对,才会将自己的态度好恶表现出来。
若萤不止一次设想过,假使钟若芝还在家里,以她的心机加上二老爷和二太太的圆滑,有朝一日,会不会夺取了钟家的未来呢?
在她看来,能屈能伸识时务的二老爷和二太太那种人,才是最厉害的对手。
而冯恬吃亏就吃亏在没有认清这些形势。大太太叫她来,她就当真是以为姑姑疼侄女。
原本不是个笨女孩儿,既知道谁可交、谁不可交,为什么就不能提高警惕?结果吃了钟若芝的大亏,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在所难免的。倘能认清是非、及时弥补,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会给一条生路的。
可冯恬却一意孤行、错上加错。
没有认清仇人,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也罢了,更在极其不理智的前提下,贸然出击,试图以给孙浣裳为妾,向大太太展开报复。
结果,非但没有打击到敌人,反陷自己于鲜廉寡耻,不战而败。
当然,这不全是她的错。没有后援、没有朋友,孤军奋战的她勇气可嘉。
如果后来她能总结教训,养精蓄锐、徐徐图之,事情还会有转机的。
如果她肯放下身段,接受三房,然则若萤也会视她为自己人,尽心尽力地为她好、助她心想事成。
但是很可惜,那女孩儿自始至终不肯交出自己的心,好像是患上了杯弓蛇影的毛病,总是隔着三房看钟家,始终对三房抱有三分戒心。
对此,若萤不予置评,毕竟,要想让别人接受自己,本身就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冯恬不是她的责任,于她也没有多少利害关系。甚至可以说,冯恬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但她愿意承担下这份责任,只要冯恬肯相求、肯信赖、肯听她的话。
这种事,须得你情我愿才能行得通。拿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这种事儿是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的,这是她的原则。
所以,冯恬最后落得那么个下场,她深感痛心却并不自责。
那件事后,她调整了自己的处事方式。
她常常跟腊月和若萌说:话不说不透,灯不点不亮。亲朋之间,如果发生矛盾,解决矛盾的最好方法不是相互容忍克制,而是一定要把各自的观点陈述清楚。在此基础上,达成谅解、取得彼此的宽容,如此才是长久之计。
人生苦短,哪来那么多的时间猜疑?很多相熟的朋友,自以为全面了解,其实经不起细想,越想越不把握:我们彼此真的很熟么?
经常也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习惯了当作熟人相处、相敬、相亲,甚至相爱。而实情却是,人人孤苦熬世,所见所处,也无不零碎片面,哪有什么全盘知晓!
所以,交流沟通是必须的。就如同想要认识一座山,如果山不肯走过来,你就要大胆地走过去。
还是那句老话:世间事,要么顺从接受,要么改变。
冯恬若是能想通这一点,一切都将会是另一幅模样……
大太太也好,冯恬也好,都不是什么好命的人。若萤相信,只有二舅妈冯仙这样的女人,才最有可能成为幸运又幸福的女人。
团结亲人、勤劳善良、正经行事,日积月累,终有一天其品德会受到称赞,其努力会获得丰厚的回报。
……
朱昭葵一瞬不瞬地看了她很久。
以往总觉得这孩子很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很难看穿她的心思。
但现在他却有了新的发现,发现其实这孩子的表情还是满丰富的。那微微上翘的嘴角,表明她此刻心情不错;而当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即可以断定,她有些不爽;如若她未置可否我行我素,则表示她对对方相当地不认同。
如果能够把握住这些细微反应,是不是距离她的内心,就能更近一步了呢?
他相信自己犯了一个天下男人都会犯的毛病:猎奇。他觉得她的一切,对他都是莫大的吸引。他不但想要走入她的世界,更想要从那里得到些什么,甚至是——占领其中的一块土地,做一个永久的居民。
这念头、这感受,实在是太神奇。作为未来的鲁王,他拥有着广阔的藩地、众多的子民。但是很奇怪,长久以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很富有,也未曾觉得所拥有的这一切有多么地稀罕、珍贵。
反倒是一门心思地想要从四郎这里套取点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是跟四郎息息相关的……
“然后呢?”
良久不闻回音,若萤不禁有些纳罕。
她认为,母亲的这封信不止就说了这点子事情。
朱昭葵恍然回神,自嘲地笑了一下,更为她的敏锐暗中点头。
叶氏要说的事儿,还真不少。
若萤最为看重的番柿子,前阵子也已经应季播下了种子。
由叶老太爷亲自动手,按照先前若萤信中所教授的,施了肥、整了地、下了种,早晚看顾,按时浇水除草,而今长势良好。那叶子给粪肥催的,乌黑油亮,看着就有精神。
相信若是若萤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半个月前,老三受了场风寒,后腰上长出了一片紫红色的斑点,奇痛无比。
请黄柏生和季远志给看了,都说是“缠腰丹”。
这个病又叫“蛇盘疮”“缠腰火龙”,易发于春末夏初。沿着腰部生长,两头若是对接起来,能要人命。
老三的胆子小,乍听得这些话,吓得脸都白了。香蒲更是如大难临头,哭成了泪人,结果给叶氏好一个嫌弃。
她就很纳闷,眼前现守着俩医生,有什么好怕的?这么哭哭啼啼地,到底是信不过谁?
黄柏生给老三治疗这个病,场面可谓是惊心动魄。
他让老三趴在床榻上,把一根长约两寸的钢针淬火拭净,然后将患处的水泡用针尖挑破。
挑破后还没完,那针又深深地刺进肉里面。然后快速□□、刺进去,再□□、再扎入另一处……
速度之快、下针之深,直疼得老三嗷嗷乱叫、浑身哆嗦。要不是边上众人按着,怕是早跳起来夺门而逃了。
扎了几针后,黄柏生将患处的脓血挤出来。这个时候的老三,早已经脸色蜡黄、冷汗如瀑了。
黄柏生视若无睹,不慌不忙地自一旁的沸水中取了几个药筒,趁热对准疮口合上,按紧,须臾工夫,药筒就跟皮肉契合在了一起。
稍后,不待筒冷离体,便强行将药筒拔下。
这时大家发现,药筒拔出了很多的红血,粘粘糊糊如同糨糊,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脓毒拔出后,黄柏生将疮面敷上药。告诉叶氏等人说,只要敷上三四天,老三这病就会宣告痊愈。
家里的顶梁柱得到了救治,叶氏打心里感激。事后下厨整治了一桌子酒菜,请老太爷和二舅作陪,将黄柏生和季远志请至家中,以为答谢。
……
总之,家中诸事安顺,要若萤不用挂念,只管安心休养。等到把上头的所有事情都处理利索了,再给家里写封信,家里也好提早做好迎接的准备……
“……开春那几天你要是在家里,还能吃上好几顿蚬子。今年的蚬子产良好,比往年倒便宜些。我们拿来做了好几次打卤面。吃饭的时候,若萌还说呢,这是四郎最喜欢的一口……
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快了。从小,我就教你们,食不言、寝不语,看来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老辈子常说‘贵人语迟’,女孩子家,牙尖嘴利的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回头你得说说她。她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爱跟人顶嘴。一口一个‘四郎说的’‘四郎说的’——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四郎说的?看她那个样子,真是生气……”
若萤再度扬起了嘴角。
她完全能够想象到那一幕:一家子围桌而坐,独独只少了她一个。而若萌的随口感叹,焉敢说不是所有人的心声?
这哪里是嘴快?
若非有心,岂肯相忘!
“今天要回吗?”
在问这句话的时候,朱昭葵一直端详着面前的人,一如对着一树春花,感觉怎么看都不会厌倦。
“请容我先想想吧。”
“好。”
顿了一下:“要准备点东西送回去不?准备两匹布、两瓶玫瑰露、两斤茶叶什么的,都是耐贮存又实用的。你觉得呢?”
他满目殷切,只可惜对方看不到。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很普通的家常话。可同时,他又实在弄不清楚,为什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下竟是如此地紧张。
不就是提个建议吗?又不用他搬、不用他扛,为什么感觉像是耗费了很多气力似的?
仔细想来,他于这些人情世故上,向来都不着意。礼尚往来嘛,自有专人负责打点。
可唯独这一次,他却用了心。
他很怀疑自己的这一反常举动会引起各方不必要的猜疑,因此,他尽可能地做出很随意的模样来,在郡主跟前“随意”提了一下,又跟朱诚“随便”说了一下。
他不能确定别人有没有对此感到惊讶,他也不希望这种事引起喧哗。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低调的人,更因为四郎。
别看四郎在外头闹腾得欢,但对于这种送上门的、意味不明的好事儿,以她的性情,绝不会欣然接受。
她不喜欢欠人情,更不愿意落一个攀龙附凤的恶声。
ps:名词解释
拔罐:中国在晋唐时已经流行火罐了,以青竹制筒。
明代的时候,拔罐法已经成为中医外科中重要的外治法之一。主要用于吸拔脓血,治疗痈肿。
用法是:将竹罐浸泡在多味中药煎熬的汁液中,待煮沸后直接吸拔。所以,竹罐又叫药筒。
明代申斗垣《外科启玄》中,就有竹筒拔脓法:疮脓已溃已破,因脓塞阻之不通……如此当用竹筒吸法,自吸其脓,乃泄其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