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萤深感郁闷。
世子妃那边,她碰不到,而他这边又使不上劲,然则,她到底在忙活什么?
果然,婚姻这东西很麻烦,活像是一块狗皮膏药,粘上了,扯不下。沾手就要染一身臭。
“世子不想只做表面功夫?”她有些恼怒,为自己的无力,也为对方的患得患失,“非要敦伦的话,只要不致其怀孕就可以了吧?那些安全又有效的避孕东西,良医所没有,外头的江湖郎中总该有吧?世子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吧?”
不会是从来没想过要避孕吧?生一个,养一个,反正朱家养得起。
再退一步来说,倘若世子妃高低不肯欢好,那就是她的不是了。周公之礼,人伦之大也。你不做不要紧,但不能妨碍朱家的血脉传承。
“有道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世子再纳几房侍妾就是了,谁敢拦着、谁敢说不,谁就是罪人。……”
对方不是成天找事儿吗?好男不跟女斗,索性就弄几个侧室,让她们勾心斗角去。相互辖制、忌惮,反倒能达成某种平衡也不一定。
“世子就在边上看热闹,必要时,拉拉架,打打太平拳,不是皆大欢喜?凡事不想法子去解决,一味容忍、克制,别人看着生气,自己也憋屈,这不是找罪受么。怪道会有‘人生苦短’的说法呢……”
沉默,良久。
在沉默中,她用眼刀一下一下地剜他,越看越生气,就像跟他说:没有脾气的老好人,往往才是最招人恨的。人善给人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能不能拿出和小侯爷大打出手时候的魄力来?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修身不可谓不成功的男人,若不能“齐家”,还有什么资格去谈论“治国”、“平天下”?
“容我再想想……”
就这一句话,彻底把若萤怄到了。
想吧,犹豫吧,看你还有多少青春能够挥霍浪费!
“在下妄言,还望世子见谅!”
到此为止吧,她不想再多说了,就帮到这里吧。从来教的曲儿唱不得,好不好呢,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儿,影响不到她什么的。
他听出了她的不快,不知怎么的,心下莫名地有些感动。
“四郎所言,很有道理,真的,比那些就知道板书的教授先生们,强多了。我会好好考虑的,毕竟,没有四郎这么聪明,很多事,都需要费些时间……”
“不敢当。大多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凭,但求能博得世子一笑而已……”
她不贪求什么功劳,也别想着把这些责任撂到她的肩头上。
她早就有了防备,哪天消息传到世子妃跟前,问这些主意方法都是谁给出的?她可不想当炮灰,受些无妄之灾。
从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况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就当才刚她在讲故事,讲的是市井之中寻常百姓的轶闻趣事,千万别对号入座当真较劲,千万!
“道听途说怎么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可不是妄言。四郎的好意,本王心领了。终归这些话只有你知我知,不会给别人听到的。”
嗯,这倒是正经话。
若萤没吭声。
但愿他真能领会她的好意,不要曲解了才好。
“太晚了。”他朝着西洋钟扫了一眼,一时间却没有动弹,“早点歇着吧,明天让福橘几个陪你走一趟。不必担心,你是客,她不好多说什么的。”
这个“她”指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若萤面无表情:“知道了。恕在下无礼,世子请慢走。”
一个没有走的意思,一个没有送的打算——
朱昭葵摆摆手,失意她不要客气。
起身走了两步,顿了一下,暗中唇角上扬。
好像哪里不对呢。
这应该是他的地盘,怎么感觉自己反倒成了外客?
真是好笑!
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当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能够在不动声色中,反客为主、占据上风。
一种隐形的强大的气场,一种能够驾驭左右、统筹时局的力量。
不争不抢亦不曾示弱,不闪不避亦没有落后,让周边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步调往前,不约而同地看着她的脸色行事,在不知不觉中沦陷自身、并形成习惯。
这些变化,细想来委实惊心,更加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够获得不同之人的相同的信任与爱戴呢?
到底她都做了些什么呢?
……
自住进来,无风无浪的每天,似乎并没有特别的举动。进进出出,所见不外乎就那些人,近身伺候的福橘,福橘以下各司其职的四个丫头。这几人之下,就是负责外头看门的、打扫庭院的、浆洗的、跑腿的……
似乎,四郎跟她们都很能说得上话呢。不长的时间里,连人家的原籍、家口、家境、祖宗三代、都了解得透透地。
而这些人跟了他这么久,他却对她们一无所知。
或许,是他太粗心了?
但这更加能够证明四郎的亲和与厉害吧?
难怪小小年纪,知道那么多事情,除了耳聪目明之外,可能更得益于拥有一副玲珑心窍吧?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的大概就是她这种吧?
这孩子,要是好生培养一番,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细作。
当然了,她肯定是不屑做一个两面挨打、四面楚歌的细作。她的心,大着呢。拥有着堂堂七尺男儿都未必会有的勇气与能力,她想要的,是一个令人大开眼界的全新世界。
说不好奇是假的,为了这一天,他一直在等,也愿意等。
当然了,若能得窥那片天地,他理所当然地也会付出一定的酬劳。
至于酬劳会是什么,这得看四郎。四郎需要的、他能给予的,他是不会吝啬的。
“世子爷今晚要宿在哪里呢?”
门口,朱诚有些犯难。直觉得主子好可怜,诺大的世子府中,竟连个睡觉歇息的地方也没有了。
回答却很不以为意:“揖翠楼。”
“嗯。那儿倒是凉快。”朱诚暗中吁口气。
要是回头世子妃问起来,就说世子有了酒,嫌燥热,专门挑了揖翠楼来透气,相信这理由定会打消一切的质疑吧?
朱昭葵愣了一下。
凉快?
他倒真没想过这一层,仅仅是因为,揖翠楼就在蝠园外。从楼上,可将蝠园尽纳眼底。
仅仅是觉得,只要四郎还在视线之中,自己就能安心一些。
这算不算依赖呢?这算不算病呢?不知不觉中,这病已深入骨髓,而自己竟然还未察觉到。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四郎,似乎有着磁石一般的力量,使得他无法不侧耳倾听、倾心关注。
“朱诚。”
“爷,怎么了?”
“你说,一个人若是懂的太多,太能干,会不会就不需要别人了?”
“爷说的是‘不求人’吗?”朱诚笑道,“小的倒是听说过,南海边有一种乌脚狸,就叫‘不求人’。据说,这东西身具雌雄二性,能自行交gou生育。生长于深山之中,昼伏夜出,以捕食小鸟、小鼠、鱼蟹为生。又叫香猫,能产一种‘灵猫香’,与龙涎、麝香同等珍贵。还有一种‘不求人’,世子知道的,就是拿来挠痒痒的那玩意儿。……”
朱昭葵叹了口气。
雌雄同体么?
她现在的年纪还小,再大些、本领再大些,今天身边的这些人,是否还会放在眼里?
会不会给弃若敝屣呢?
他隐隐觉得,之前的好些想法,似乎都已经不住推敲,或者说,都是错的。
翌日。
早饭毕,辰时一刻,若萤梳妆整齐,由福橘率两个侍女,陪同前往拜见世子妃梁从鸾。
今天的若萤穿的是跟着四月改衣新制的烟青色杭罗直裰,皎净的曲水纹白缎子护领,腰间束着青红双色宫绦。
里头穿着水色绢裤儿,云袜束口,脚蹬手纳青布面千层底布鞋。
这鞋子是上次随信寄来的,由叶氏亲手制作,交与唐氏后,再由李祥廷转交到若萤手上的。
平日里,她根本舍不得穿。今天因为情况特殊,这才上脚。
到底是知子莫若母,虽然是新鞋子,但却一点不适的感觉也没有。
穿鞋子的时候,若萤忍不住自言自语:“果然婚姻就如鞋子,合脚不合脚,只有自己最清楚……”
福橘听得真真的,看过来的眼神那叫一个深邃。
更多的还是感佩。
能从这种日常的小事情中领悟到如此深刻的道理,除了四郎,还有谁呢?
打扮若萤是件很简单的事,头发不需要梳那么久,也不需要涂脂抹粉,拖拖拉拉的,反而会惹她不耐烦。因此,梳头的侍女只给她按照惯例,梳了个顶髻,用一根玉色云纹发带紧紧扎好。
因为还不到戴巾的年龄,便只戴了网巾。
黑的网巾,白的眉眼,一清二白反而更有一种澄澈洗练不染尘埃的美感。
临出门的时候,福橘顺手给她戴上了幂篱,以防风吹日晒伤到眼睛。
借着薄薄的轻纱的掩护,若萤很是痛快地将一路上的风物尽收眼底。
她从来不觉得世子府有什么特别的,跟“小紫禁城”鲁王府根本没有可比性。
这里,甚至都不如徐家阔绰豪气。
按照新明制,世子府许建屋舍四十六间。包括前门楼三间,五架;
中门楼一间,五架;
前厅房五间,七架;
厢房十间,五架;
后厅房五间,七架;
厢房十间,五架;
厨房三间,五架;
库房三间,五架;
米仓三间,五架;
马房三间,五架。
然后,就是错落在其间的几处小花园,中规中矩的,在若萤看来,也无甚稀奇,与江南的园林相比,更是有天差地别。
她倒是不知道安平府是个什么模样,估计也不会比这里大多少吧?世子妃既能管得好安平府,自然也能管好世子府。她要权,给她就是了,难不成她能把这里插上个把手,一并掇到梁家去?
真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好争竞的。就这么大点地方,看不了三天两日就看够了,然后,再做什么呢?
你王世子能够看书作画、清谈开宴,不觉得时日漫长,可是世子妃该怎么办呢?自然是要找些事情来做的。
所以说,这两口子的事儿,旁人还真是莫要插手的好。
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
一笔烂帐啊,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算起。
“四郎,到了。”
随着福橘温柔的一声,若萤恍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座华堂的门前。
馀花攒镂槛,残柳散雕栊。
水晶珠帘耀日辉,白玉高阶漫红毯,袅袅沉香断尘氛。
目之尽头,只见正上方的门楣上高悬着一方门匾,上刻着三个古隶:大有堂。
若萤知道,这里是世子府的办公地点。每月至少有一次,愿意不愿意,王世子都要来到这里,听取各方报告,决断府中的各项事务。
世子妃既未取得府中的管理权,却选择在这里接见她,这事儿,倒有些耐人寻味。
ps:名词解释:
1、不求人:以竹、木或骨制成的长条的手型制品,用以挠痒。富贵人家也有选用碧玉,象牙制成。
大约出现在战国时,古称“爪仗”。
元代陈栎《和不求人赞》:噫,噫!虽不求人兮,未免求木奴之指。孰若反掌以自搔兮,君子求诸己。
2、幂篱:一种遮盖头部之巾,通常以黑色三纱罗做成。将一块布缝成筒状上面以一块圆布盖顶,戴时上面覆盖头顶,下面垂于背部,在脸部开一椭圆形的孔,只露出面部。
始用于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因西北地区风沙较多,为躲避风沙,西域女子喜欢戴幂篱的头饰。
大约南北朝时传入中原,盛行于唐代。
《新唐书舆服志》有这样的记载:“初妇人施幂篱以身,自永徽中始用帷帽,施裙及颈。武后时帷帽益胜,中宗后乃无复幂篱矣……开元初,从驾官人骑马者,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效仿……至露驰骋而帷帽亦废。”
可见即使装束开放的唐代女子外出时,亦需要蔽身掩颈。
3、四月改衣:按照明制,宫中每年的四月改穿纱衣,十月改穿纻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