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再也坐不住了。
府城的突发事件,让他为不远处的合欢镇的安危生出了深深的忧虑。
他担心消息闭塞,又怕官府为避免引起骚动而刻意大事化小,导致这期间会有贼寇趁隙流窜下去。
他得赶紧把这一情况传达给家里人,加强防范,以防不测。
他要走,若萌自然也要跟着一起。
若萤未作挽留,亲自清点了一下随身的物品,将两个大箱子交由二舅,同车载回乡。
又让腊月提早购置了一些胭脂水水粉玩具布匹什么的,以作回乡馈赠。
要说最舍不得的,当属谭麻子父子。
这一趟差事走的,几可谓是平生前所未有。在济南城的这段时间里,父子二人的一应衣食住行,皆有四郎承担。爷儿俩和二舅下榻在客店里,每日里,就是吃了睡,醒了逛,倒把个济南城认了个七七八八。
爷儿俩背后里一直在说,这辈子能有此番经历,实在是不虚此生。
临别前,父子二人对若萤千恩万谢,竟不敢以同乡同类相视。
“四爷放心,我会眼不眨地看好六姑娘,决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的。”
高玉兰豪情万丈地挥挥手,一副枕戈待旦的架势。
若萌趴在窗口,眼睛红红地一再叮嘱:“四郎千万记得早点回家,别让我们等太久。有什么事儿,及时写信来……”
从徐家到李家,走了这一趟后,她已经淡化了四郎考试这件事。
她想快点到家,把自己这一次的见闻说给母亲听。她的欢喜、她的感触、她的向往,都需要有人来分享。
尤其要告诉大姐,李家真的很重视这门亲事。那天,大少奶奶带她往新房走了一圈,单独的一个小院儿,正屋厢房齐整。
屋子里拾掇得十分喜庆,从看门的婆子到内室洒扫的丫头,全都预备到位了,似乎明天就要住进新人来似的。
大少奶奶和李家姨妈待她很好,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姊妹一般。
她相信,大姐的这桩婚事一定会很幸福的。
一想起这些事,若萌的嘴角就不由得往上翘。
这情景落在徐图贵的眼里,就很有点不是滋味。
要知道,他可是一点也不想分别呢。
为此,他主动向若萤请示:“太阳就要大起来了。我这儿有车方便,我代四郎送一程吧。”
“那就有劳徐大哥了。”
若萤笑着拱手。
腊月禁不住悄悄道:“徐少爷真好!六姑娘这一趟上来,多亏了他鞍前马后地照应着,倒替四爷你省下不少力气。”
“是啊。”若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徐大哥自小就是个忠厚实诚的。”
徐图贵对若萌的用心,凡是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
这没什么不好。
难得会有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有看不够的脸。虽然彼此脾性不同,却能够相互理解与体谅。
尤其是,两个人都有着相同的责任与担当,能够于锱铢计较间,互通心曲;借一只算盘,拨弄得失。
高山易奏,知音难逢。
生于商贾之家的徐图贵,惯于交际应酬,却苦于计算衡量。
而若萌虽是小家碧玉,却胜在拥有一副玲珑心窍,凡事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反应机敏。又打得一手好算盘,恰恰弥补了徐图贵的短缺。
只是这一点,不知徐府的老太太她们,是否已经看出来了?心里头是否已经有了某种盘算?
当然,她们还有的是时间比较。但是,她却不会原地静候佳音。
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她能到达的距离,也绝对不会是眼睛所能看到的方向。
人若是不自爱自重,又如何会有底气要求别人的高看一等呢?
若萌是她的亲妹子,是三房的嫡出,也是三房的一个宝贝。
若萌的将来,必须要能成为一方百姓仰望的一个标杆。
就算若萌想要将就,她也决不会允许。
徐家一定要明白“水涨船高”的道理,一定要重视若萌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三房的孩子不愁嫁娶,她会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的。
刚送走了二舅等人,庄府的轿子就到了。
但他们行进的方向,却不是庄府,而是近来让她避之不及的世子府。
若萤不得不深思庄栩的用意了。
甫一进府,就迎上了一队人。
翠绕珠围、花根本艳的世子妃,自带着一种堂皇的气质,隔着三里地便能让人感受到。
她自下而上打量着若萤,神情之中不无疑惑与戒备。
陪同前来的庄府的小厮赶忙解释说,是仪宾的吩咐,请四郎过来谈事情。
听说是庄栩的意思,梁从鸾哼了一声,面色稍霁,转而继续和近旁的钟若芝说话。
“听说侯爷的心情好了很多?这都是你兄长的功劳哪。”
“赶巧说了些侯爷感兴趣的事儿罢了。”
钟若芝始终谦卑地垂着肩,言语柔顺。
“你兄长是个秀才吧?”梁从鸾显得很有兴趣,“年龄又不是很大,就没想过继续取个功名?”
钟若芝陪笑道:“可不是呢。家兄少年的时候,也曾想着要学而优则仕。忠君爱民,报效朝廷。以毕生之心血,博一个青史留名。只是后来,家中祖父母春秋渐长,族中事务繁杂,老人家操持起来颇有些力所不逮。作为家中嫡长子、长孙,这奉养双亲、承欢膝下的责任就落在了家兄的肩膀上……”
“这么说,那倒是个懂事孝顺的。”
“世子妃明鉴。”
梁从鸾便悠悠地提高了声调,有意无意地朝边上垂手肃立的若萤瞥了一眼。
“什么明不明的,俗话说的好,相由心生。看一个人的长相如何,大概就能知道他生了怎样的一副心肠。你兄长仪表堂堂,一看就知道是个正人君子。可不像有些人,老不老、小不小,男不男、女不女,瞅着挺本分,成天家装神弄鬼、故作玄虚,唯恐天下不乱。说是装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其言语行事,简直跟强盗流氓一般,实在是有辱读书人的本分。”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意有所指:“我们侯爷啊,就应该多和一些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相处,如此,安平府才有希望。”
“都是世子妃和侯爷抬爱。”钟若芝应答从容。
“他自己若不出息,就如那刘阿斗一般,凭别人使再大力气,又哪里能扶得起来?”话锋突然急转而下,“听说你有个叔叔,前阵子在这儿开了铺子?”
“回世子妃,是庶出的四叔。早些年就想上来见见世面,开铺子也不过就是个由头罢了。”
“由头不由头的,且不说。听说,你兄长为这个事儿,出了不少力?”
这话隐含锋芒。
钟若芝却是听出来了。
“世子妃有所不知,家兄在府城也认得几个同窗好友。这次借着四叔过来经商的机会,一来,和昔日的好友见个面,二来,也顺便给四叔的铺子招徕几个常来常往的客户。要说出力,兴许就是指的这个吧。”
“按照,新明律,读书人不得行商。但看你兄长的行事,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同宗同族,就该相互扶持。我自来最恨的,就是那种自恃高明、目无尊长的……”
“世子妃说的这种人,怕是稍有良知的,都不愿与之亲近吧?”
“谁说不是呢。”
“一种米养百样人。天底下定有世子妃说的这种人,但这种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前途的。”
“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天底下,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多了去了……”
……
“四郎,请吧。”
随着小厮的提醒,若萤恍然回魂。
她仍沉浸在梁从鸾与钟若芝的谈话中。
她已经十分确定,梁从鸾的那番话,就是针对她而言的。
什么“老不老,小不小,男不男,女不女”,什么“自恃高明、目无尊长”,都是在含沙射影。
但是,她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
钟若英居然和梁从风打成了一片?!
貌似、相处得还很愉快?!
前头一个君四,后面又来了一个钟若英,小侯爷倒真是块香肉。只是他是否清楚这两个人接近他的本意?
他一向是个混账不怕事的,惯于纵容自己,也纵容着身边的人。
如果钟若英狐假虎威,借机壮大实力,那么,往后她的处境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钟氏的嫡长子,未来的当家人,自有着法律和舆论赋予的不容置疑的特权。
生杀决断的特权。
她钟若萤不管在外有多大的能耐、取得多大的成就,终归还是钟氏子孙,所有的荣誉,终归属于钟氏尊长。
没错,假如她有本事挣下朝廷的封诰,这绶带珠冠,就该当佩戴在老太太的身上。
只要老太太还活着一天。
她的成就,是钟氏尊长教导有方的结果。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她会那么果决地想要与老宅一刀两断的根本原因。
她没有那么宽宏大度。她只想将自己的努力所赢得的光荣,与至亲挚爱的人分享。
只要坚持住这一点,她与钟若英之间的斗争便不会停止。
只有坚持住这一点,她才能够时刻保持警惕,才不至于被利益冲昏头脑。
蝠园里是没有炎夏的,盈盈翠竹,纤纤白苎,团扇不摇风自举。
若萤顿住了脚步。
庄栩的琴艺堪称一绝。几时听到,即使心绪再烦乱,也能够立马安静下来。
当然了,前提是如果没有王世子在边上。
看到她,庄栩虽力求稳重,但眉梢眼角却掩不住喜当爹一般的欢欣。
若萤心下便犯起了嘀咕。
从他半路杀出来要做她老师的那一刻起,一贯不惹俗务的仪宾大人就表现出了极其反常的一面。
为何要收她为徒?是自愿、还是受人所托?
她可没忘记,他口口声声一再提及“严老先生”。还说空了要带她去拜见严老先生。
那不会就是一句客气话吧?
还是说,那是严老先生的意思?
严以行应该明白了她的来历和意图。若还念着那一丝血脉,就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这一点,严氏不同于杜氏。
杜平章那老头子就是个任性冷血的。为了所谓的“大局”,甚至都不惜对自己的亲人下狠手。
世间的人再也不要怪她疑心重,如若不是时刻防范着,她的这双眼睛,怕老早就毁在杜老头儿手上了。
当然,这笔账,王世子也有份儿。
但是,但算不如天算。
好在她手上把握的筹码足够多,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所有的鸡蛋都装进一个篮子里。
李陈二人有意安排的那场书房闲谈,隐隐约约已印证了一个即将铁板钉钉的事实。
她的临场发挥、她的才学,想必已经得到了有司的肯定与认同。
在最终结果未公布出来之前,也并不排除会有意外发生。
不能排除,仪宾会受到世子的蛊惑,将她骗来此处,名为小叙,实则软禁。
仪宾为人太实诚,而王世子偏就有一肚子的心眼儿。前者若受后者诓骗,并不奇怪。
不过还好,她的这份担心很快就被证实是多余的。
一路行来,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眼前的王世子又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真要是想对她不利,怕是会落一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下场。
“若萤,来,坐。”
庄栩看着她,就如同欣赏一尊新出窑的精陶,“有个事儿,为师的一直都想问你。你小小年纪,为什么非要做生员、考科举呢?多少跟你一般大的,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呢,成日家,就想着玩耍、淘气。”
若萤先是给他和罗汉床的朱昭葵行了礼,而后方才就座。
一旁适时地呈上来一盏茶。
若萤低声道了谢,收到的是福橘久别重逢般的温婉一笑。
书斋里静悄悄的,博山炉中的薰香袅袅,一如吴道子画笔下的衣带当风。
若萤缓缓地开了口。
“说来不怕老师笑话,自幼,学生心里就有一个理想国。”
“哦?”
不光是庄栩兴致陡增,就连朱昭葵的眼神,也跟着就是一亮。
比起刚才一直的的灼灼烁烁,若萤倒觉得,他还是故作深沉一些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起码,能显得他成熟一些,不像是心里啥都藏不住、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的愣头青。
她定定神,沉声道:“所谓理想,即不管是一里一甲、一县一府,人人路不拾遗,家家夜不闭户。能够真正实现幼有所教、老有所养……”
庄栩点点头:“书生志向,大致无二。只是想要变成现实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一个朝代接着一个朝代,类似的目标,从庙堂到林莽,大家都一直不曾放弃。但是,想归想,做归做,理想和抱负哪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好比说他自己,少年的时候,还不是同样有这份雄心壮志?可后来又怎样了呢?
生活与现实,足以将顽石磨成针、将瀚海夷为平地。
因此,若萤的理想固然值得肯定,但也仅限于对其高尚品德的一种确定而已。
他的反应全都落在了若萤的眼中。
这一刻,她略感失望,但却无法抱怨。
人各有志,芸芸众生中,志同道合着向来寥寥。
因此,屈子当年才会发出那样的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也许,对于仪宾他们而言,这种的理想更像是纸上谈兵吧?
她必须得让他们明白,她是怎样将书上的知识,落实到实际行动中的。
她一心求学,求的不光是一己之名,更是为了一方的百姓。
空谷有芳草,草莱生桂树。
她始终深信不疑,在众多的民间子弟当中,蕴藏着堪为大用的良材与菁华。只是因为缺少一个机会,才使得他们一辈子藉藉无名。
她要做的,就是给他们提供这样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