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晚点,宦淑在车站足足多等了一个小时。幸好是周末,她并不急着赶时间工作。动车进站后,她站在月台上,远远地便望见一个托运工提着两个天大的行李箱艰难地前行(真的是天大,两个箱子的体积加起来比两个人还要大),而罗亚琳则一蹦一跳地跟在他的旁边。她这样的神态是最惹人注目的,大多数从车上下来的旅客都或背或提或拉着一个旅行包或者行李箱,沉重的行李和遥远的距离使他们累得咬牙切齿,面容疲惫,大家都是一副劳累得不想多说话的神态,只是默默地拖着行李向前来接站的亲人朋友走去。唯独罗亚琳,一脸轻松愉悦的表情,一边走一边跳,用新奇而喜悦的目光张望着周围的一切,包括人、事、物,还有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一切。
她装扮得像个贵族小姐似的,上身一条毛绒绒的黄色披肩,毛线衫是长袖的,为了御寒(今日气温骤降,确实有几分微冷);下身是薄纱一样的肉色丝袜,配一条深色的爱尔兰花格子呢短裙,黑色的皮质坡跟鞋支撑着两条筷子一样纤细的腿。本来体型就偏瘦,如今咋一看,倒觉得她整个儿人就像是纸糊的一样,风一吹,立马就倒了。宦淑等人流都走散了后,便走到二人跟前,简单地问候了几句,又叫了辆出租车,帮着托运的大哥把行李拖上了后备箱。
“上海的天气怎么变冷变得这样快,长沙的人都还穿短袖呢!”罗亚琳嘀咕了几声,从钱包里甩出几张钞票扔给满头大汗的托运大哥之后,扭头便要打开车门。
“地方不一样,气候当然不一样。”宦淑随口应答了一句,也是随手打开了汽车车门。
“两位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吖?”宦淑向师傅说了目的地之后,师傅便紧接着问了一句。
“长沙。”罗亚琳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像是不想再提到长沙一样,眼睛只顾着看车窗外。
“嚯!长沙现在热得简直像个火炉一样!”师傅语气真切,说得就好像他是刚从长沙来的一样。
“可不是!”罗亚琳的语气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是第一次来还是第几次噢?”司机又问。
“初次。”罗亚琳听了这问话之后,回答的语气有些恼怒。
“来上海是旅游还是工作唷?”看见两个如此巨大的行李箱,还明知故问。
“当然是工作,她还是第一次工作呢。”宦淑道。
“嚯!了不得啦!第一次工作排场就这么大,前途无量唷——”师傅像是夸赞他的两位乘客一般,不自觉地拉长了语调。
罗亚琳本就无心听他闲扯,如今看他的语气这样夸张,就更是不想搭理他。她整理了肩膀上的披肩之后,便跟宦淑谈论起路旁的建筑,本地的美食以及城市的交通建设来。师傅自觉无趣,便自顾自地专心开车。
车到了住所楼下,罗亚琳的脸庞微微色变。周遭的一切太寒酸落魄,她始料未及,或者说,她内心责怪宦淑之前没有对她袒露实情。其实又何须袒露,宦淑早就告诉了她自己的景况,一个海上漂而已,是她自己一念执着期望太高罢了。
“这个地方处在上海的几环?内环?中环?还是外环?”罗亚琳听惯了北京的皇城布局,也要用这样的思维和逻辑来问一问此处的地理位置。
“这里属于上海的郊区,偏僻破败,是个堆砌杂物的旮旯。”宦淑提着行李箱往楼梯上走。
罗亚琳语塞,拉起了另一只行李箱,跟着宦淑走上楼梯。
二人经过楼梯口,林家的房间门敞开着,是吃中午饭的时间。林母正系着围裙在门口择菜,听见了声音,便从门口探出头来,瞥了二人几眼。
向房东索要的新床,昨天晚上才搬运过来,连夜整理了一番,床面铺着崭新的被褥,安静地放在墙角的一边。如此一来,房间便显得更加狭窄了,两个行李箱立在两张床之间,连走路都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她不愧是头一次出远门的人,拎着两个外观整洁漂亮的行李箱,箱内的物品却整理得比狗窝还要凌乱。”宦淑等罗亚琳打开箱子,便开始把衣物整理进橱柜。秋去冬来,气温转寒,为预防感冒生病,出门远行,原本该多储备一些毛衣秋裤羽绒服之类御寒的衣物,但是在罗亚琳那两大箱的行李里面,却大都是春季的卫衣、针织衫和夏季的连衣裙、短袖之类的春夏服装。
宦淑心内道:舍温度而求风度——她还以为自己是去南亚或者东南亚过冬呢!罗亚琳累得精疲力竭,躺在床上无所谓地告知宦淑,行李随便打理一番就行。宦淑蹲下身来,欲重新折叠行李箱内褶皱的衬裙和短袖,谁知刚把衬裙翻转过来,便见一撮乳白色的混合体粘附在黑色的布料之上,黑白对比之下,色彩极其耀眼明亮。
原来,罗亚琳刷牙洗脸时挤完牙膏之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忘却了把牙膏盖完好地盖上。
晌午的时光,在远处工地轰隆隆的撞击声和敲打声中静静地流淌。深秋的阳光往往凄清却不失温暖,金色的一缕缕,穿过老旧的窗楹间投射在还未来得及成活的仙人掌上,活活增添了几丝生机。绿色的球体吸附着金灿灿的阳光,就连原本不显眼的银针也多了几缕锋芒。罗亚琳远道而来,带到的是极其言简意赅的消息,轻描淡写只几句,就像在宦淑风起云涌惊涛骇浪的似泼墨山水画一般的心湖里,只留下寥寥几笔。
她完全可以去投靠其他亲戚朋友的,以她父亲的关系,全国三十四个省份就算没有内亲外戚三姑六婆的,也可以给她变出个远房表哥或者有钱干爹什么的,还愁“前路无知己”?可她就偏偏来投靠自己了,母亲在电话里不提自己反而对她这“干女儿”的日常生活千叮万嘱,罗奇斌也特地打了几个长途电话给自己送来了特殊问候。
宦淑笑了笑,拿起海绵球擦了擦那布满灰尘的窗楹。房屋靠近沥青马路,绿叶落尽,天气干燥,时有过往的车辆带动起一层又一层的尘埃。窗扉临大路而开,日积月累,集腋成裘,长年累月郁积在窗楹上的灰尘未及清扫,已有几尺之厚。手边的海绵球虽浸饱了水,却像更饥渴似的想要吸附那厚厚的灰尘。宦淑右手抓着海绵擦拭了一下那模糊的玻璃窗,从窗上如月的一撇看出去,眼前一切立刻变得清晰明亮。
历经了火车上的颠簸疲劳,简单用餐后,罗亚琳整个人便已经累得趴下,也顾不得和宦淑多说闲话,直到现在依旧在沉睡。宦淑听着她轻微的呼吸声,像是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动通讯录立即拨了一个号码。
“罗伯伯,我是宦淑吖,最近过的好吧?”宦淑像是极其恭顺的小辈一样,亲切地问候罗书记道。
“哦哦,是淑淑啊——”罗书记听了她的声音忙道,“好着呢,好着呢,亚琳现在到了吧?”笑意盈盈的问候,罗亚琳之前并没有给他打电话报平安。
“早就到了,现在已经睡着了,可能是车上太颠簸劳累了。”宦淑朝罗亚琳看了一眼,轻声道。
“噢噢——让她先休息吧,我先不打扰她,日后还得麻烦你多多照顾她呢。”罗书记灿然笑道。
“那是一定的,她自己也很喜欢这里。”宦淑道。
“是么?那就好,那就好,你多带她四处转转,熟悉熟悉新环境。”罗书记满腔欣慰。
“可我暂时不能陪伴在她的身边喔——”宦淑惋惜道,“工作的事情她又不想靠您的帮助,留在这儿我们会一起慢慢解决的,这您放心。但是,这段时间我必须扔下她一个人在上海,自己回长沙一趟呢。”
“那怎么行?她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待着谁放心?你怎么突然要回长沙?是有甚么急事?”罗书记语气着急。
“还不是爷爷的墓地,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着落!”宦淑懊恼道。
“仔细说说,我兴许能帮帮忙。”罗书记言归正传。
“土地都卖光了,人死了之后还得买地方埋葬。城市化建设这样蓬勃发展,工业用地、商业用地以及居住用地都十分紧张,哪里还有闲地方埋葬死人哪。罗伯伯,你们做官的也是难噢,听说先前您在这一方面也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呢,都是为人民办事啊——可是,把墓地分配在那样一个枯草丛生,荆棘遍地的穷地方,爷爷的心难安哪!这不,现在又要让子孙们聚在一起,说要好好商量商量解决的办法呢。”宦淑仿佛也觉得事情麻烦,一副不愿意回去的模样。
“这也确实是件不小的事情嘞,但是你天远地远的,回来一趟也忒麻烦。”罗奇斌劝慰道,“这样吧,我帮着留意留意,事情有了什么进展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出门在外的人,也难得你这样为家里人着想啊。”话语中是掩饰不住的赞叹。
“其实也不一定是非要回去不可,叔伯姑嫂都在尽力解决,我又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宦淑像是埋怨自己的无能为力,叹气道,“但是您知道的,做后辈的,总得尽点儿孝心。亚琳如今在这儿安顿好了,她倒是说‘不让父母担心就是尽了最大的孝心。’我想着有罗伯伯在长沙的庇佑,我又何至于在上海让您为她担心?!”最后一句话说得话中有话,连宦淑自己也觉得惊叹。
“说得对,说得对,还得劳烦你多指导指导她。”
“我一定尽心尽力,伯伯您放心。”
“行行行。”
“伯伯注意身体,再见。”
“再见。”
二人极其愉快地结束了这场谈话。所谓的相互照顾就是一桩礼尚往来的买卖,宦淑生来就会做。
母亲在先前的来电中道:“你爷爷也真是太过较真的一个人,不过是抗战时期的一个小兵小卒,还硬要和罗书记的父亲一样,要求死后埋葬在烈士公墓里。自己家又没什么权势能力,还整天嚷嚷大叫个不停,简直是‘异想天开’。”这是她母亲新近学来的成语,言下之意又是怂恿女儿从政,走仕途。
“就她一个人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受了这么高等的教育噢!”宦淑的婶母赞叹。
“是爷爷给取的名字好,‘淑’就是‘书’嘛,怪不得做事精明,头脑灵活呢。”宦淑的堂嫂接了话茬,为她丈夫辩解。她丈夫也是受了教育,但是不成器,在亲戚间也不得人喜欢。都要怪父母当初给他取的名字,叫覃宦建,“建”与“健”同音,原本期望他健健康康地成长,但没想到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当真是这名字的罪过。
罗亚琳道:“你家里人真逗,连名字都要深究。谈论一个人成不成器,还要根据名字来界定。我先前还跟你母亲说,要是全都这样联想的话,你叫‘宦淑’,肯定是温婉贤淑(可实际却是爱慕虚荣);你堂哥叫‘宦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是虽然不成器,但头脑却并不简单);你大堂妹叫‘宦美’,肯定得美貌出众宛若天仙(可实际上长相平庸,一点儿也不好看);你二堂妹叫‘宦惠’,绝对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可从小就是假小子,泼妇的性格);最小的堂妹叫‘宦芳’,馥郁芬芳,听起来好像又是书香气息——你母亲不高兴了,她不允许同辈的子孙比她的儿女优秀呢!我又说,你亲弟弟叫‘宦君’,翩翩君子,王孙贵族的命运呢——她这才又高兴了起来。”
宦淑嗔笑,她母亲一向听信罗亚琳的话,也早就认定罗亚琳为她的“干女儿”,无论她说了什么,都会听信她几分。但罗亚琳从小跟在罗奇斌的身边,官场上阿谀奉承的话听得多了,每逢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也都带了一种深谙世事的官腔官调儿。官宦人家的生活环境让她既娇气又早熟,既蛮横无理又谙熟世事,很多时候,她虽然表面上笑意迎合宦淑父母亲的喜怒哀乐,但口中从来不称呼宦淑的父母为“干爸爸”,“干妈妈”。
和罗奇斌一样,看人做事都是带了一双势利的“火眼金睛”。
“倒不知她会如何看待林振宇?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海上漂?”宦淑心底思忖。
“覃宦淑,这是我刚刚核查过的融资项目,你负责今天之前把它做成报表。”已是这一天的傍晚时分,林振宇走上楼梯来,扣响宦淑的房门,站在门口像个上级一样命令道,绝口不提昨夜之事。不过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而已,他可能早就忘记了。
“那么漂亮的一个人!”罗亚琳听见了陌生男子的声音,便从洗漱间里出来,睁着惺忪的睡眼,赞叹道。
林振宇没有过久停留,只简单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去。
“一个那么漂亮的人!”第一眼看见他的人都会这么认为,罗亚琳和宦淑也一样这么认为。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空气里的燥热日渐褪去,骄阳也不再似火,水泥地面上的灰尘随风轻轻飘扬起来,倒不像是煮沸的锅在冒烟了,宦淑想起自己之前的譬喻笑了笑。四季交替,年轮变幻,人们的生活在有规律和节奏地推进着。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和所有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这些无根的海上漂们忙忙碌碌,在楼道间进进出出的,倒像个本地居民,长长久久地扎根在了这里。天微凉,宦淑打开那存储衣物的橱柜,一股樟脑丸的气味,风衣又被拿了出来。穿着那束腰的修长服饰行走在狭窄的弄堂巷道里,偶尔看见巧妇们从屋子里拿出来翻晒的萝卜干,大红枣以及仲夏晒制的干菜,秋日的阳光凄清而不失温暖,有时一两片迎风飘落的梧桐树叶覆盖在那暗红干瘪的大枣上,倒也觉得它们像是要抓住这“秋老虎”远去的尾巴。
“挂面就是面食中的败类。”罗亚琳和宦淑对坐在餐桌旁,用竹筷挑起那苍白而又韧性的面条怨声载道。
宦淑认为,罗亚琳总结得十分精辟。她也厌恶粗茶淡饭,餐桌清冷,食品匮乏。要不是前几日交通费用超支,礼服租金又透支,各种凌乱琐碎的费用杂糅在一起,使得她原本不甚宽裕的经济更加拮据,她也不至于沦落到用挂面当早餐的地步。
她不做声,又不敢抱怨,只得端起碗筷,装出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生活就是一个悭吝的魔鬼,把盛装金条的钱罐活活摔碎了,吞食尽所有的黄金,只给你看它最落魄的残块碎片。我自从来到这所谓的‘鎏金之地’,眼前的一切就没有一样顺心——”罗亚琳蹙眉噘嘴,像是宦淑惹怒了她,满腹委屈道,“这简直就是把我拐骗到天堂里又只给我地狱的待遇啊!居住在破旧的弄堂里,把没有大鱼大肉的粗茶淡饭当作一日三餐,每天呼吸着夹杂了百分之八十有害颗粒物的氧气,为了好看特地穿上的漂亮衣物,每出去一回便带回来几尺厚的尘埃,又没有洗衣机,衣服还得自己搓洗!”
“你又不去那家电器公司工作了,每天也不用经过那片嘈杂的工地,整天窝在住所里,哪里来的灰尘?”宦淑顶撞了她几句。
“去电器公司工作?我哪里受得了那样的委屈?”罗亚琳喉咙似有哭腔。
她近来倒是清闲。刚到不久的时候宦淑给她介绍了浦东新区的一家电子电器公司,宦淑先前未在银行任职的时候在那里工作过几个月,熟识财务部门的责任人。把罗亚琳介绍到那儿,离自己的银行近,又在浦东新区内,住所和公司往返跑也方便。罗亚琳进去后,做了个财务助理,却由于刚刚到来经验不足,只是负责在杂乱的仓库里点点货量,扫扫地,打打杂什么的。她自小泡在蜜罐里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楼下的老大妈也说你辛苦,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宦淑笑着道,她指的是林振宇的母亲。近段时间罗亚琳不经常出去,倒和这老阿姨走得亲近。
“她不过随口说说,又能帮得上什么忙!”罗亚琳要发怒。
“晚饭还上她那儿吃去?”宦淑问道。
“怎么?”
“是的话,我就和同事一起吃,不等你。”宦淑收拾了桌面上的碗筷。
“她儿子回来不?”罗亚琳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
“不是在同一个银行工作?”罗亚琳追问道。
“在同一个银行工作就一定要知道?”
“也不是。不过你和哪个同事去吃?”
“明睿。”
“就她一个?”
“两个。”她停顿了一下,罗亚琳惊愕,宦淑继而道:“加上我。”
“前天和昨天也是和她?”
“对,一直和她,从我在浦东这家银行工作起就一直和她,一起吃饭。”
“哎——那林振宇不用吃饭?”罗亚琳起身从餐桌前踱步到电脑旁。
“我怎么知道!要不你去问问他?”
“我怎么好意思?”她要羞红了脸。
“哪里不好意思?”
“还是算了吧,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宦淑提起肩包就要出门去工作。
这段时间以来,罗亚琳清闲得很,总是时不时地追问她一句或者两句有关于林振宇的话。有的没的,只言片语零星半点的,总是捡着宦淑下班回来或者上班之前的时候问,弄得宦淑也很心烦。自己和林振宇又不是什么亲戚,罗亚琳和他也没有什么交情,倒要打听得这样清楚,宦淑不理解。因此,每次她也只是随随便便地应答罗亚琳几句,便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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