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朝九晚五的生活规律,每日住所、银行、餐馆三点一线地奔跑,宦淑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些困乏无聊。罗亚琳没出去工作,只是隔三差五地到上海繁华的市区转一转,选中了什么好看的东西便信用卡一甩,把它们买回来。的确,近段时间以来,她的足迹几乎是踏遍了上海繁华的所有场所。按照她自己所说的,多见识鉴赏高档的东西,奢侈的东西,绝对能借助这鎏金之地的繁华之气,冲刷干净她身上沾染的所有落魄的尘埃。因此,她每次出去,目的都不是为消费和购物,而是为洗脱粘附在身的尘埃,使自己更加名副其实地接近繁华。
宦淑看着堆在房间角落里的购物袋,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一个个上面都贴着名品的标签。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她从专卖店和旗舰店里提回来的,衣服,鞋子,冬装,围巾,冬帽,乱七八糟地都塞在厚厚的购物袋里,一个又一个的购物袋叠加起来,房间倒是显得愈加狭窄。宦淑最近工作繁忙,也懒得多说她,反正在钱财上,罗奇斌从来都不忍心委屈了自己的女儿,罗亚琳在漂泊的过程中,也从来都不需要担忧经济和生存问题。
她出手可比宦淑阔绰。每次提了什么好东西回来,都要拿到林母面前报告一番,然后让林母根据喜好随便挑几个。等到林母挑了那个最贵的拿到她面前时,她通常是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一脸笑意地赠送了给对方。这和宦淑相比,确实是天壤之别。宦淑可是都从来没有赠送过礼物给林母,非亲非戚的以什么理由送礼呢?
她通常是到林母家里吃晚饭的。每次薄暮时候回来,林母都会烧好饭菜叫上她一起吃,她每次下楼梯之前,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是为了特地去见某个人一样。而她的心思,宦淑也能够猜到几分,只是林振宇近来忙着闵行的工作,怕是不能如她所愿。可不是,林母今天也回苏北老家去了,所以她不得不和宦淑、明睿二人共用晚餐。
“当别人开始工作为理想而活的时候,我却还在开始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千里迢迢地赶到这片鎏金之地,我想抚摸理想的皮面,可碰触到的却是现实的锁骨。”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话语间是一阵又一阵哀怨的叹息。
此时此刻,三人正闲坐在浦东新区的一家上海小菜馆里(罗亚琳非上海菜不吃),夕阳的光辉从地平线上发挥投射出来,照在几寸见方的朱红色餐桌上,金光灿灿的颜色,可以清楚地看见桌面上的油污。宦淑透过玻璃窗欣赏窗外的夕阳,明睿低头盯着手机屏幕,罗亚琳在地板上跺着双脚,一边用竹筷无聊地敲打饭碗,一边怨声载道地叹息。
或许是由于上海纬度低的原因,冬季的白天总是格外短暂。午饭一吃过,不消多少时刻就该准备着吃晚餐,而通常是晚餐未吃,天色便昏暗下来。时间在指缝间悄悄地溜走,一个季节走得总是比另一个季节来得要快,秋去冬临,此时已经到了又一个寒冬的傍晚时分——宦淑思忖,有些感叹时光的飞逝。外面的夕阳懒懒地照耀着餐厅的玻璃门,那些终日奔波的上班族们都下了班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忙活了一天身心累了肚子也饿了,都带着满面倦容推开玻璃门,到这餐馆里来好好地饱餐一顿。
脚尖刚踏过玻璃门的中轴线,那个把干抹布怀揣在腰间的店小二(宦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特别像古代客栈里的店小二,而不是现代餐厅里的服务员)取下抹布,擦了擦干净的空桌面,满眼笑容地走过来招呼客人道:“几位要吃点什么呢?随便坐啊——”
来客簇拥着落座,拿着菜单简单点了几个素菜,又要了一个紫菜蛋汤,末尾还不忘记叮嘱多加几碗米饭。店小二听了心中不悦,刚想咒骂文文弱弱的知识分子饭量怎么这么大,但一看见他们从口袋里掏出的钱包,便又笑容不改语气温和道:“其实小店的米饭每一碗分量都是很足的,几位大可不必——”
来客不高兴了,怒道:“不就是多要几粒米饭,你们这——”店小二一见形势不妙了马上朝里间喊:“厨师大哥,做一碗紫菜蛋汤,要热腾腾的,多打几个蛋,还要一大碗米饭!”说罢又不住地对来客赔笑道歉。
来客这才又恢复了略带倦意的笑容。
宦淑坐在桌前,目睹此景,便用手一甩她的波浪卷发,带着鄙夷的神情笑了笑。明睿盯着手机看,只是无动于衷,罗亚琳呢,已经放下那双发黑的竹筷,双手无力地弯曲在桌面上,一颗头颅慵懒地趴在雪白的手腕上,仿佛整个人都塌陷了一般。她身材娇小,形体削瘦,皮肤本来也是白皙,但是近年来由于“以瘦为美”风气的流行,她倒是使了吃奶的劲儿减肥控制饮食,一日三餐肉不吃荤不碰的,零食小吃想吃又不能吃,油脂放多了的不肯吃,脂肪含量高了又怕消化不了,整日里一碗白粥一盘鲜蔬菜一瓶矿泉水或者一个苹果香蕉的,倒真是苦煞了她那饥饿的肚子和胃。
宦淑伸手把桌面上的水壶拿了过来,倒半杯水在空杯子里,又把三个人的筷子取了来混在一起放进里面清洗。筷子还是老式的,上方下圆,整支被漆成了亮黑色,一根根地倒放在筷盒里,盒盖敞开着,筷子少不了要沾灰尘,每次用餐前,宦淑都要放在茶水里洗一洗。
明睿见状,便啐她一口道:“真是多此一举。”
宦淑笑了笑,并不言语,只是从桌面上抽了一张纸巾擦干了筷子上的茶水。
罗亚琳见了明睿嫌弃的模样,却是心不在焉地道:“我刚刚看见上面还有洗洁精的泡泡呢。”
明睿不再多语,只接过宦淑洗净的竹筷,挑起一片肥猪肉往自己嘴边送,边吃边道:“林振宇说再招一个人顶替徐艳婷的位置,省得她隔三差五地不来耽搁了银行的工作,而且,银行运行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增添些新鲜的血液。”
“那很好,减轻了你的工作量。”宦淑把杯子里的水倒进垃圾桶中,笑道,林振宇已经不把重要的工作和业务拿出来与她探讨。
“他在银行中的官很大?”罗亚琳坐直了身子,听那口气好像是许久都没得到有关林振宇的消息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不大。”宦淑简洁地回答道。
“升职很迅速,但是资历还没我老。”明睿补充了宦淑的回答。
“他来多久了?”罗亚琳十分好奇。
“去年冬季来的,不到一年。”明睿即刻回答,满足了对方的好奇心。
“宦淑去年夏天才毕业参加工作噢——”罗亚琳掰着手指,像是在推算什么,又追问道:“你们是在银行里和他熟识的?”
“她算是,但我不是。”明睿用筷子头指了指宦淑。
“大家都是在浦东认识的,没有什么区别。”宦淑拿起碗筷开始用餐。
“跟我说,跟我说,快点跟我说。”罗亚琳的脸上全是迫不及待的表情。
……
浦东新区一家不到五十平米的狭窄店铺里,坐着个拼命滑动鼠标的“四只眼”,狭小的屋子,被几十层的高楼叠压着在一层。店铺坐落在一条人员嘈杂、空气肮脏的工商业混合的街道上,周遭分布的是轰鸣声音不断的重化工业厂房;头戴安全帽身穿无尘服的工人们在那一间间老旧的楼层里进进又出出,几个肚圆脸肥的开了小轿车的人把车停靠在门口,西装笔挺昂首挺胸地入内视察,没过半个时辰汽车便不见了踪影;拎着购物袋和塑料篮在道路上行走的主妇老人们却是不常见,公司大食堂一日供应三餐,也是省去了这些海上漂们亲自下厨做饭的麻烦。
明睿趁着周末的时间从银行赶了来,搬了新购置的桌椅,脱鞋踩踏上去,一只手拖着浆糊盒,一只手挥舞着竹筷,在透明的玻璃门上贴满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房价信息表,当然有租房的价格也有买房的价目;浆糊呛鼻的气味飘散开来,宦淑跟着明睿而来,捏着鼻子睁大一只眼睛,透过缝隙朝那巴掌般大小的店铺面里望去——朱信辉正端坐在柜台前,搜寻整理最新的房价信息。
“是牛市还是熊市?”宦淑跨着“zara”走进门来,一只手抵在另一手的胳膊肘上笑问他道。
“都跟你说了,这是房价,又不是股票,什么‘牛市’‘熊市’乱七八糟的。”朱信辉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头也没抬应答宦淑道。
对于把一个所谓的房产信息公司选址在这样一个落魄而又没有前途的工商业混合地带里,宦淑是非常不认同并且有异议的。四下里都是密集的厂房在冒着黑压压的热气,运作的工人们从五湖四海赶来求职,租住在既定的狭隘空间里,为了省水电开支而一水多用甚至舍不得买电视机洗衣机。住宅区和商业区还没真正施工和建立起来,城市里的规章制度还没有明文规定,为了谋生的小商小贩们随意地把小摊摆放在道路两旁,塑料果皮任意丢弃在新生的绿化带中,连那所谓的威严的城管也懒得监管。
“你不应该把公司开在这样偏僻而又没有竞争力的地方,万物的生长都需要肥沃的土壤。”宦淑把“zara”轻轻地放在透明的橱柜上。
“没有竞争力?”朱信辉一只手握着镜框从镜片上方凝视宦淑,揶揄道:“浦东是以什么速度在发展?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工作的人挤满了整个浦东,你还认为这里偏僻和没有竞争力?做人做事不能鼠目寸光,看问题得从长远的角度看。你仔细琢磨琢磨,运用当代互联网技术和电脑科技的传播与发展,扩大我们公司的知名度,把我们公司的声誉远扬,要是这全浦东的人民都发达得人人买一套房或者一间房,那我们每年的利润会是多少?要是全中国的人民都发达得人人买一套房或者一间房,那我们每年的利润又会是多少?要是全世界的——”
“法律规定房产权只有七十年。”宦淑打断他自我陶醉的分析和陈述,用手一甩她的大波浪卷发道,“就怕七十年过去了,这些海上漂还是买不起一间房,还得租住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就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寄人篱下。”
“吖——吖——吖——明睿睿——”朱信辉被人说得脸红耳赤,不高兴地呼唤明睿道,“看看你带来的什么不懂礼数的好朋友,语气嚣张口出狂言,在东道主面前也只晓得损人自尊,领走领走——明睿睿——”
宦淑一甩大波浪卷发无声地笑了笑。明睿把搅和得狼藉不堪的浆糊扔放在门口的桌子上,趿了拖鞋跑进来,推拉着宦淑进去里屋喝茶。
算不得宽敞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套间,是朱信辉和他的同伴合租的房产信息咨询公司。一室靠近街道,和大厅合在一起用来做店面,一室在最里面用做了卧室,厨房和卫生间挨得很近,就在卧室的左边。整个套间的占地面积本来窄小狭隘,但设计得极其精巧合理,所以也就使得原本拥挤的空间感觉起来空旷了许多。建筑师和设计师的智慧是无穷尽的,物尽其用绝无浪费,朱信辉住在这里并不觉狭小,但是明睿的智慧却绝对无法使自己成为一个与房子相配的贤妻良母。
有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停放在狭窄的屋角,林振宇是另外租了房屋和母亲一起住的。白天他骑车来这里工作,夜晚则骑车回家,照顾老母的生活起居。
此刻,他正在里屋忙活,见宦淑走进厅门,便从他正专注翻看的房产信息表格堆里抬起头来,望了宦淑一眼——算是相识。
……
“就这么简单?不是他一不小心,把咖啡泼洒在宦淑的礼服上;或者是宦淑恰巧受了伤,林振宇送她回家?”罗亚琳十分天真地幻想。
“你以为生活是偶像剧,又接吻又拥抱?”明睿诘问她。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罗亚琳听罢,瞬间羞红了脸,心中窃喜暗笑。
“他是大忙人,没时间搭理人。”宦淑轻声道。
“噢——,都好些天不来银行啦,总是负责外面的业务。”明睿边吃边道,只是陈述实际情况,其余二人则只顾吃饭不说话。
夕阳的光辉已经渐渐地黯淡下去,店外的暮色愈来愈浓郁,食客也是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进进出出的,店小二倒是忙的不亦乐乎。宦淑吃罢,招手让店小二加了半壶水,又给自己斟了半杯漱口,明睿二人是还未用餐完的。她又看了看窗外,她知道无论在银行还是在餐馆,林振宇都是不会轻易在场的,他的生活已经繁忙得如同一台再也不能轻易停止运转的机器了。
“宦淑,你到林振宇家吃饭不嘞?”前几日,罗亚琳在下楼之前,有口无心地问了宦淑一句,显然没有诚意。
“我才不去呢!在上海漂了那么多年,他母亲的手艺还不及上海本帮菜里那些大厨师的万分之一呢。”最近,宦淑从书店里购买了些英文版的财经期刊和时尚杂志,搁置在屋角简陋的书架上,没几天便沾了灰尘,说话间她拍了拍灰尘,便取了来翻阅。
“反正我吃得习惯。”罗亚琳不等宦淑说完,便摔门离去,手里拎着一大包家里寄来的湖南特产,连续几天都不是空手造访,怪不得林母对她这样欢迎。
但实际上,林家内部已经乱得像锅粥,林母此番回苏北的目的怕也不止是表面那般单纯。自从丈夫溘然去逝之后,她的嘴巴又尖酸刻薄了不少。离了婚的结发夫妻终究是比不得法律上承认的夫妻,在她那死了的丈夫的遗嘱上,就财产分配和房子所有权方面的问题,可是连提都没提她和儿子的名字!宦淑不知道,在相与的这些时日,罗亚琳是否从谁的口中知晓过这段家事的一丝半毫。
女人生平最大的乐趣不是寻访亲友就是打探奇闻轶事,反正流言一传开,银行办公室的议论就已经炸开了锅。宦淑不喜与人嚼舌,她只是暗忖:也许有一天,林振宇会和他的姨妈去争他父亲的遗产,在社会舆论和压力的攻击下,在他母亲咄咄逼人的要求下,在他自己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去争他父亲那笔原本就属于他的遗产。
林振宇悭吝和拜金的本性不改,宦淑想起了自己对他的拒绝。
明睿在餐桌上说起他的景况,同情道:“这又怎么能怪他?每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都是没有过多的选择权利的。现实的锁骨被扒露开来,陈列在一个人的眼前,楚河与汉界的距离,光明与黑暗的距离,天堂与地狱的距离,都已经如同朝鲜半岛上那条明文规定的三八线一样,泾渭分明并且无法更改。”
“你要认命?”宦淑觉得,人生很讽刺。
“过分要求又能怎样?上天在分配给每个人所拥有的东西的时候,早已经确定了命运。”明睿吃光了盘中的食物,用纸巾擦了擦嘴巴。
“我才不认命呢!”罗亚琳娇嗔地说道。
“他母亲前几日向我提起你,总是说一个姑娘家,独自漂泊在外头打拼,也着实是不容易,还特地叮嘱你别累垮了自己的身子。”宦淑看着罗亚琳,同时站起身来,三人推门离去。
“真是面慈心善的老大妈。”明睿忍不住夸赞。
……
“上海的房价太高,买别墅或是套间都太贵,儿子赚了几个钱,还是租房住实在。其实租房住又有什么不可以!人家从湖南来的书记的女儿都租房住,我们小家小户的,租个房子住也是合情合理。”林母趁着闲暇时候在楼道间对左邻右舍道。
“她家里有钱,又是官宦人家,受了教育又待人谦顺,年纪轻轻的就会省钱持家过日子,天天到你家来,对你儿子有意思的不啦?”旁人嚼舌根凑热闹。
“我对她挺满意。”林母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
“那个‘拜金女’怎么样?是她介绍你儿子在银行工作的噢!长得也挺标致噢!”旁人又道。
“听谁说的乱语胡言?”林母震怒,尖着嗓子道:“你们都知道,我儿子相貌又好,学识又高,工作上又出风头,还轮得到她来提携和帮衬?”
“她也帮衬不了别人什么哪。”一个声音道。
“就是——就是,她自己都还指望着别人帮衬呢。”林母又道。
……
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但是月色不甚皎洁,空旷的梧桐大道上,也只零零落落地倾洒下来几寸见方的月光。三人吃完晚餐便离了餐馆,走回住所来,罗亚琳和宦淑一起,明睿是和她们分开走的,她和朱信辉住在一起,房子坐落的位置和宦淑的住所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罗亚琳走在宦淑前方,心情很好。行至房门口,宦淑取出钥匙开了门。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着的,氤氲湿润的空气也多了几分,夜晚的风总是带了一种透骨的冰凉,冷飕飕的,倒不像盛夏的时候那样沁人心脾又让人心欢。罗亚琳一回来就开始在各大招聘网站和报刊上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遵循她内心的理想,她是受不得委屈的,一定得另谋高就。
可是——“另谋高就”?说的倒比唱的好听,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这是一个励志的童话故事呢!宦淑暗忖:官方新闻不是每天都报导社会有多高多高的就业率吗?呵——你就信了呢,当初自己找一份工作有多么艰难!只有经历过了的人才能用事实说话:一封封投出去的简历都是杳无音讯,面试的时候遭人白眼,惹人议论,每天咬牙支撑着高昂的交通费、伙食费、住宿费以及其他各种生活杂费。在清晨,搭乘第一班地铁去面试,然后在夜晚再赶乘最后一班地铁回来,每天在不同的公司之间来来回回地转动,像个陀螺,又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总是磕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还找不到方向,没有归属感。这样的生活总共持续了几个日月,如今宦淑已记不真切。
或许对于那一段漂泊的生活,她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一段既像是歌又像是诗的话语,道是:
那就戴顶金帽子,如果能够打动她的心肠;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为她跳一跳,
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
我一定把你要!”
不过是写在文学作品里的一个破碎的美国梦罢了。宦淑也不记得自己是几时读到的,只是每当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最先浮现在脑海的,最先让她珍惜和不舍的就偏偏那颗东方明珠。伴随着她漂泊的生活,这倒是个坚强而又脆弱的东方明珠的梦想,宦淑不提过往,只是笑了笑,人的**真是强大。
这些上海漂对东方明珠的追求,确实像个**,无穷无尽的**,像漩涡一样,像黄浦江里翻滚的浪花一样,人皆有之的**。
宦淑不想否认,自己也曾为黄浦江里的一朵浪花,曾梦想过出国深造,在国际上的尖端集团和企业里工作,像一双高跟鞋一样,把世界狠狠地踩在脚底下,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被世界狠狠地踩在脚底下。但是现实逼迫她,让她把自己的爱慕虚荣压抑得如此不卑不亢。她记得,当她终于在浦东新区的这家银行暂时安定下来之后,她简直恨不得痛哭一场,来祭奠她过去一段时间的漂泊和流浪。
有时,她也会有抱怨和不满。抱怨生活,咒骂社会,这样的想法也曾经在她的脑海里转悠过。的确,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社会就业率的确在年年攀升;在那环球金融中心旁,多少商界政界的领导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aepc会议在这里举行,wto论坛在这里召开——当然,每开一次会议,都会极大地促进经济的发展。可在年年攀升的国民生产总值中,谁知道今年的人均gdp又会上升多少,明年居民的幸福指数是不是能到五颗星。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看,每天有多少人失业有多少人还在择业?当然,宦淑能看懂什么——她又没有政治家的筋骨,一根时尚的触角而已,所有的漂泊也不过是为了生活。
但罗亚琳,花着父母的钱财来谈“另谋高就”?
宦淑随意从书架上拿了本时尚杂志,在台灯下坐了下来。窗前,有风轻轻地吹进来。
断断续续的声音随风入耳:“国企?外企?私企?食品类的?服装类的?还是化妆品类的?嗳——还是分为轻工业、重工业和综合型工业吧,这样选择可能多一点,嗯嗯——对对对——我真是天才——可是如此一来就很难有筛选的标准了。虽说制度和规章之类的东西自然有领导和法律来规定,但新人很多时候都是小虾米,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鲨鱼吞食了——就像当初在电器公司做财务助理一样。要不看看有什么潜力无限的会计事务所?好的是不少,但门槛都太高。”罗亚琳滑动着鼠标啧啧叹气,愤愤不平道:“任职条件不是写着要三年五年的会计经验,就是说中央财经上海财经毕业的择优录取。看看那些世界百强五百强企业,为了彰显自己国际化和全球化的特征,毫不掩藏自己海乃百川的胸襟和气概,明文规定‘凡在海外留学深造过的一律优先考虑!’宦淑,我跟你说——”罗亚琳转头朝宦淑吆喝了一句,“前几日我去参加个面试,为了体面就比平时穿的花俏时尚了一点,面试官简单询问了几句后就对我说‘只是这个学历?没有出过国或者是接受过国外教育?’我的妈,我要是出国接受过教育还来你这里面试工作!我们极其不愉快地结束了这场面试,当然,最后,我没有得到任何录取通知。随他去呢——反正我不稀罕。”
罗亚琳说完,又要打开淘宝、天猫、京东或是“聚美优品”,昨天她可是刚刚又让罗奇斌转了几万块过来,这都抵得上她好几个月的薪水了呢。
宦淑在残缺破损的椅子里坐直了身子,合了手里的时尚杂志,轻声道:“bettertolightacandlethancursethedarkness。”
罗亚琳没听真切“啊”了一声,反问宦淑道:“还有闲心说英文?你的《行测》和《申论》看到第几章嘞?阿姨在我来之前可是特地嘱咐了我要监督你看呢,你看明年国考和省考时间就快到了,我看你连它的第一章都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吧?不对——”罗亚琳走到宦淑身边来,揽她的脖颈,诡异一笑道,“我看你是压根连考试的名都没报。”
都那么多年了,父母还是一意孤行——鼓励她从政或者嫁给一个从政的男人。宦淑捻自己波浪卷发的发梢,满不在乎道:“我倒是钦佩像撒切尔、希拉里、默克尔和朴瑾惠这样的政界女强人,但是——我只有一只时尚的触角,倒是缺了根政治家的筋骨呢。”
罗亚琳很反感她这样高傲的炫耀。依自己之见,覃宦淑不过是为了掩饰她没有能力考上公务员的愧疚和羞耻。她当然应该愧疚和羞耻,无论她的父母亲朋劝说怂恿她多少次,她都无动于衷。也没有勇气去尝试报考一次,当然这样做的缘由显然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可能考取得上——就像当年自己考取不上大上海的大学一样。
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好。
罗亚琳思忖了片刻,便抬高嗓门惊讶道:“不愧是我爸说的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前段时间我在报刊亭看《南方周末》还偶然看到报道说‘上海公务员考试最热门的岗位竟然出现九千多人争抢一职’的壮观景象呢!不过,阿姨是要你考湖南本省的公务员呢,这个就另当别论了呢——”
宦淑笑着继续抚弄自己的波浪卷发——罗亚琳要是会看《南方周末》那才是真的母猪上树了呢。每次路过报刊亭,她都恨不得三步做一步走呢,还能从报纸上得知公务员招生考试信息?况且《南方周末》也不见得就刊登公务员招生考试信息,她要说这是从网络上看来的消息,宦淑还能相信她七八成,但现在看她把牛吹得这么满天飞,都完全没有否认的必要了呢。而且只见她近段时间在网站上搜集招聘信息,想来也没有闲心关注公务员的招聘吧?
“银行空缺出一个职位,你有没有打算去应聘?”宦淑撇开她的奚落,笑问道。
其实还要说什么“另谋高就”呢?宦淑明白,罗亚琳不过是打了个幌子,变相地表明她想要出去工作了,而且是想去林振宇工作的银行工作了,仅此而已。
“我可以去?”罗亚琳掩藏住心中强烈的渴望。
“只要你有实力,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宦淑又摊开了财经刊物,继续给自己补充知识,增长见识。
“我从不怀疑自己的实力。”罗亚琳举起一本又重又厚的时尚杂志,满心欢喜地说道。那厚重的东西在她瘦骨如柴的手掌上摇摇晃晃的,确实有作为凶器的实力和潜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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