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一行人出了三道梁,又行半日,远远便望见沁穆雪山,六千余丈高的庞大山体直入云端,上三千白雪皑皑,下三千苍翠如墨,蔚为奇观。
众人未作停留,抬步上山,披荆斩棘约有两个时辰,渐渐进入冰雪之地,此时天色向晚,放眼但见苍茫一片,山风凛冽,雪屑飞溅,与下面的山林老壑形成鲜明对比。
到了此处,行进速度变得更加缓慢,铭世让众人依照北斗七星站位,彼此呼应,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走了片刻,金乌完全隐去,天地变成一片朦胧与灰白,恍惚间竟下起雪来,纷纷扬扬充塞天地。这一来众人视线和灵念受阻,压力大增,不得不各施手段以挡风寒。
铭世是罕见的金火双系慧根,身上亮起一圈赤金色光芒,冰雪沾之即融,颇为轻松;雪刀是以防御见长的土系慧根,抵挡起来同样不难;秦素和宏罗,一个木系,一个金系,就要吃力得多。
至于场上的三名武修,表现又各不相同。
大汉訾雷修炼的大力降魔功,此时身上肌肉坟起,隐隐透出淡银色毫光,每走一步,都有一股龙腾虎跃之象;司空筑月则运起她另一种大成的高阶武技“小雷音罡”,四周的空气都被诡异的劲气流干扰,风雪不透。
楚缘呢?算是众人当中最另类的一个了,身上不见丝毫运功对抗的痕迹,就那么随意走着,仿佛已完全融入风雪,随风而动,化雪而行,让人担心下一刻他会不会就让风带走了。
然而,楚缘却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发现面风行走,与逆水而上有诸多相通之处,甚至更加细腻微妙。只因水虽柔,流而有质,手可触之,目可视之;风却无相无形,无可捉摸,愈加地难以感受。
不过自从丹田突变之后,楚缘的身体似乎也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不仅力量更强,速度更快,而且更加敏感,就仿佛组成身体的元子一下子全“活”了,控制起来也更加随心所欲,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无形的风就会像无骨的水一样为他所用。
就这般高低又行了一个时辰,大雪非但未停,反而愈下愈大,从远处看,偌大的雪山到处风雪呼号肆虐如刀,唯有数点灵光在其中飘摇,仿佛随时会熄灭。
这种情况下,众人根本无法保持先前站位,只好围成一圈缓缓向前。
楚缘和司空筑月手拉着,感觉到彼此掌心的温暖,各自甜蜜。忽闻有人张口大骂,却是宏罗因为法力损耗严重,开始抱怨起老天来。
楚缘两人对视一眼,不由会心而笑,这个时候就连他二人都感到了不小的压力,其他人更可想而知了。
说起来,这沁穆雪山不仅景观奇妙,造化也奇特。那蛰狼妖兽便是此地特有,用其血肉制成的攫灵丹对同阶冰系修者增进修为、突破瓶颈都有不小的效用,价格自然也不低,因此经常会有一些低阶修者结伴前来撞运。
只是,真正有所收获的却并不多。
一来这里环境恶劣,要坚持下来,并在茫茫雪山找到以数量稀少著称的蛰狼绝非易事;二来,蛰狼是一种冷血狼,嗅觉敏锐,善于隐匿,可以借助无尽冰寒之气恢复妖力,更能够施展一种类似冰遁的遁术,除非被阵法困住,否则极难抓获。
而且蛰狼喜欢群居,配合他们神出鬼没的手段,往往是修者尚未发现它们,便被偷袭致死。
当然了,在高阶修者面前,这些都不是问题,然而自从幽月山脉当年因为八荒大会被大洗牌之后,这里便几乎没有高阶修者愿意逗留了,对他们而言,整个幽月山脉已是一片白地,毫无价值。
楚缘同样对那蛰狼不怎么上心,他来这里是为了找瀑布修炼,只是合适的瀑布可遇不可求,只能抱着万一之想,事实上,在他心中有一件事更加重要。
经过这些年勤修苦练,司空筑月的修为早已达到瓶颈,然而山中条件鄙陋,没有大的机缘根本无法破劫进阶。司空筑月不着急,要等着和楚缘一起突破,楚缘却不愿再耽误女孩。
因此,这次出山找瀑布只是由头,真正的目的便是带着女孩返城,只有借助城里的资源,才能快速突破。
可是该去哪座城呢?连月城有他的老对头不能回去,其他城池他又不熟悉,就算去了,再遇到劫修怎么办?
少时的种种不幸遭遇,让楚缘一直难以抉择,这次提出和铭世等人一同上路,也是为了借机多了解些外界的情况,却没想到一来就让雪山给了一个下马威。
眼前风雪乱卷,方向难辨,更得时刻提防蛰狼偷袭,行进变得越来越难,每个人都憋着劲不肯低头,然而一旦有人抱怨,马上就像疾病一样传染开来。
大汉开始骂雪山,雪刀则咒起了蛰狼,就连小家碧玉般的秦素也一边怨怼,一边盼着蛰狼马上出现,最好能乖乖让众人给宰了,再烤上几只狼腿吃就美了。
众人听罢一齐大笑,却也似饮鸩止渴,胖子宏罗很快就坚持不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雪窟窿里,口中大叫:“不走了,不走了,秦妹儿先拿吃的来垫一垫。”
秦素尚未作答,忽闻一声清朗的啸声,跟着有人吟道:
孤影断剑残霜
枯林独步雪乡
梦里醉书挑灯黄
半世思量
几许浪荡
琴箫错配掩凄凉
夜半有谁卧空床;
罢了,
尘世悲欢有人尝
一点轻装,一点行囊
踏遍天重任气扬
一声剑吟,一声鹤鸣
蝼虫悲鸿我自赏
管甚几人狂张几人亡!
歌声初时怅然,而后激昂,悲凉却难掩那铿锵的豪迈之气,在呼号的风雪中穿透出去,悠远清澈,直达天际,恰如混沌中的一点清亮,把众人的心神尽皆吸引了过去。
楚缘年纪不大,悲欢离合却已亲历数次,歌中之意虽不能全懂,却也颇为触动,心神随着曲调起伏,直到全曲歌罢,余音散尽,才回过神来,诧异地望着队伍最前方的铭世,其正手持一柄三尺长剑,于漫天风雪中缓缓而舞,时而疾走回旋,时而自成天地,洋洋洒洒挥泻自如,仿佛某种古老的剑术,甚是好看。
“哈哈,鸣队又发癫了!不过这次癫得正是时候,我老訾也来凑凑兴!”大汉訾雷大笑声中,反手抽出背上巨剑,摆一个剑指江山起手式,跟着便披风斗魔般一阵狂舞,边舞边吼:
不黯花开谢
难解圆缺月
一生恩怨戒
醉舞在今夜
气动雪风怯
大剑劈空裂
一舞惊山岳
再舞魔妖灭
赤子雄心烈
古今凭谁越
仗义疏谋略
扬武荡千界
光闻这配歌,字字透金石,便显霸气十足,再观他舞剑,铁塔也似的身躯在十数丈范围内奔腾踏步,或剑走游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或剑光泄地,每劈一剑,隐有雷动之声,当真是“大剑劈空裂”!
此时众人都已围了过来,一边观看,一边喝彩。
“铭队,訾大哥,舞剑怎能没酒助兴呢!给你们,接着!”少女秦素适时取出数个缎玉小瓶,先扔两瓶给鸣世和訾雷,又给余人每人扔来一瓶。
“这是朝闻夕醉!好啊,好!那次和烈头陀打赌,赢了他几十斤来,一直没舍得喝,这次给易家兄弟妹子接风,我老訾先干了!”
訾雷说罢,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顿狂饮,喝到瓶底朝天兀自不肯罢休,将瓶子晃了几晃,就嘴接着,半晌终于滴下一滴来,大汉咂了咂嘴,整个人忽然寂寥起来,一张黑脸也变得奇怪,像是在笑,又分明在哭。
此种情形,楚缘哪里还不明白,訾雷一定是想起了死去的同伴,却也不好相劝,索性打开手中玉瓶,凑鼻一闻,但觉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灵气却不算醇厚,不像灵酒,倒更似纯粹的烈酒,试了一口,满嘴满肚的火烧火燎,当真痛快之极!
“果然好酒!今日我兄妹算来着了,既蹭了口福,又饱了眼福!小弟我是真没想到,訾大哥吟诗舞剑,竟然如此精彩!”
“这你可夸错了,俺老訾粗人一个,哪会吟什么诗,都是向铭队讨来的!嘿嘿!不说了,俺去耍了!”訾雷将手上空瓶用力甩向空中,干笑两声,重新舞动起来,状如癫狂。
“铭世?”楚缘心中一动,将目光投向场中另一到身影,发现不知何时铭世竟舍了方巾,一改平素的彬彬文质,满头披发随剑飞扬,借着酒劲,同样有几分放浪之意。
“哎,这次烈头陀他们去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很难受,尤其是铭队,易大哥你可别见笑啊!”秦素凝望场中,话未说完,泪已盈眶,连忙伸手揩去,强笑道:“对了,易大哥还不知道吧,铭队以前可是凡人界的状元呢!”
楚缘正待接言,却见一旁始终沉默的少年雪刀猛地灌了几口酒,反手拔出背后大刀,大喊一声:“我来也!”嚯地跳到场中,闷头演练起来,观其刀法大开大阖,泼墨行云般密不透风,竟是一把好手,尤其是那把大刀,挥舞间寒芒迸发,灵气附会,引得周围风雪随之而动,气势一时无两。
“那把刀唤作饮雪刀,是雪兄弟一族的镇族之宝,雪兄弟为了纪念,才将名字改成这样,他小小年纪,哎!”秦素叹了口气,“我们这群人都是苦命人,是铭队把我们团结起来,现在要散了,真不知今后怎么办!”
楚缘看得惊心,听得动容,忽然联想到自身遭遇,胸中一口热血莫名撞将上来,憋闷无已,就手将玉瓶倒扣,硬栽了几口,直呛得泪花长流。
“哥哥!”司空筑月靠过身来,玉手伸来与楚缘十指扣握,四目相对,尽在无言。
“今天大伙都有兴致,小妹也来凑个热闹,我提议,就来个小小的剑评会,谁要是获胜呢,小妹这里不仅有好酒,还有一瓶龙涎酒和伏地兽肉髓助兴,宏胖子你不是饿吗?可得好好表现一下!”
“伏地兽肉髓!妙啊,宏胖子今天要拼命啦!”
……
是夜,众人都有些忘形,于风雪咆哮中闹了两个时辰方才作罢,随后继续上路,在一处相对避风的山坳,布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法,和衣而眠。
楚缘主动担当巡夜,站在磅礴的雪山上,抬望头顶变幻的风云,看看身后安详入睡的同伴们,忽然觉得前方的路也没有那般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