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九月，恰是清秋。酉时刚过，天已经黑透了，舞乐声起，充盈着太液池畔御花园一方宫宴。花团锦簇菊叶伸展的花园内，正东方放置一架醒目的和合二仙屏风，屏风两侧堆满姹紫嫣红的鸡冠花。屏风前的八仙桌上供着各色糕点和瓜果，肥硕的大蟹用蒲叶蒸熟后，高脚盘分发到赴宴众人的方桌前，小巧玲珑的金制蟹八件分列两旁，漱口及净手的苏叶汤用铜盆盛了放置一旁，蟹宴行得是雅致又潇洒。
李长延前几日贪玩盗了汗，身体不适，贺兰玉欢自然留在甘露殿照看他，二人皆未出席。
宴席正上方是两方橡木镶金长桌，左右分坐范媚娘同李栖梧二人。再下方为嫡长公主李归月之席，先帝妃嫔及后宫诸人依品级而坐，御林军统领赵谊带领属下守护四方，护送傅茗的张为于前两日回宫，也领了一队绝尘骑随侍。
酒酣蟹香，上官蓉儿亲手酿制的菊花酒弥漫出四溢的清甜，和原本便暗香浮动的花圃交织在一处，腰肢细软的乐女击罄清歌、长袖曼舞，鲜嫩的姿容比花朵更盛。透过缦裙纱衣，能瞧见妃嫔媵嫱素手执盏，更进一杯的旖旎醉态。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或谈笑，或应歌，或吟诗，或起对，觥筹声此起彼伏，礼乐交融。
李栖梧也斜了身子，随意地倚靠在背后的椅背上，右臂曲起搭着扶手，左手拎着酒殇听曲儿。
范媚娘今日穿得很素净，银白的交领襦裙齐齐整整地掩盖着纤细的脖颈，堕马髻用白玉钗挽起，耳垂上的东珠坠子静静打在她皎皎如月的侧脸上，像夜空里温柔却闪亮的星辰。
她侧过脸看一旁的李栖梧，饮酒后的她格外阴柔，薄软的嘴唇渲染得鲜润，跟着胸腔沉着酒意起伏的呼吸微张，脖间指间的肌理里透出酒香，令她整个人瞧起来仿佛是冷玉一般精雕，可眼神里透出的微醺，又为这份冷清添了一些暧昧的迷离。
范媚娘轻声唤她：“王爷。”
嘈杂声中李栖梧没听清她的话，将自己的身子往她那边靠了一些，偏了偏脸将耳朵递给她，疑问式地挑起眉头，
热闹的黑夜里范媚娘的嗓音依旧是诱人入喉的低切，她含笑望着中央的舞女，却将嗓子压低了些：“王爷前几日上朝时提的科举一事，贵族寒门同考，当真是充盈人才之策，而路途遥遥，为家境贫寒的考生提供补给，又恰是体恤民生之举。”
李栖梧被她的恭维话听得很不爽快，眉间沟壑深深，莫名地瞥了她一眼。
一曲舞毕，范媚娘将视线转向李栖梧：“不过，恕哀家直言，王爷虽有治国之能，却并不懂得什么是当家。”
她因素衣而遮掩的光华在笑靥乍绽的一瞬间悉数释放，权势令她的唇角的妩媚扩到最大化。
李栖梧将手里拎着的酒杯举起来，靠到唇边却不饮，低头等她的下文。
范媚娘瞧着她的嘴唇在杯沿的压迫下显露出娇嫩的弹性，也端起酒杯笑：“新主登基，百废待兴，几场盛事之后又大兴科举，原本便耗费财政。如今王爷又做主补贴寒门，怕是当真没想过，国库虚空？”
李栖梧沉思的睫毛轻颤，然后略抬手腕，启唇将一口酒送入喉舌，乍然的辛辣令她痛快地将眼睛眯起来，喉头滑动，将一口冰冷的酒咽下去，才漠然一笑：“这几个钱算什么？就是不动官中国库，本王也自有法子。”
她语气里的嘲讽和爽利令范媚娘扬了扬眉，撑住额头笑看她：“是哀家的过错，倒忘了蜀郡特赦不朝贡，不纳赋，西南之地又富庶广博，王爷的家底儿，应当是丰厚得很。”
土豪了不起，她心里面笑吟吟地酸。
李栖梧的面上却并未因她的话生出几分爽快来，乍然听她提起蜀郡，她却沉默地捧着酒，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额头的发丝垂了几根下来，扫在她浓密的睫毛和清丽的双眸上，一闪而逝的脆弱竟令范媚娘心弦莫名地一拨。
范媚娘将酒杯放下，拢住袖口，不经意间往李栖梧那边靠了些。
李栖梧警觉地抬起头来，脖颈的绒毛在她香风袭来的一瞬便本能地立起来，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防备地看着她。
范媚娘原本并没有要说什么，心底却因她的动作横生出了戏谑的趣味，她转头看着玩笑的宫人，媚眼愉悦地眯起来，故意将头靠到李栖梧脸旁，十指掩住嘴唇，在她耳边轻声说：“更何况，王爷的嫁妆应当也很是可观。”
她的气声缠绵入骨，如兰的气息里又带着酒香，轻轻悠悠地绕过李栖梧充血的耳垂，往她的鼻端里钻。
尾音落下时，温润的下唇似乎还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李栖梧的耳廓。然后她敛袖直了身子，正襟危坐地瞧着下方，稳稳当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李栖梧飞快地捂住耳朵，侧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范媚娘的余光扫到她的表情，忍不住轻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眼珠子窘迫地张着，有她平时极力隐藏的少女的羞涩，还有对范媚娘此番行为的不可置信，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娘娘还请自重，”李栖梧摸着耳朵清清嗓子，盯着面前的酒杯轻颤嗓子正色道，“行于众人前，众人必议之。”
范媚娘不置可否地轻笑，目光悠悠看向下方：“行于众人前，众人不敢议，这才是权势，也是此刻你我二人坐在这里的因由。”
“是娘娘的，不是本王的。”李栖梧仰头喝了一口酒。
一句话令范媚娘突然起了别的心思，她缓慢地转过头来，将笑意淡然的目光对上李栖梧，问她：“本宫时常在想，若当日不是立场相对，王爷同本宫今日又当如何？”
李栖梧因她的问话一怔，半晌无话，她从未清晰地回想过入宫以来的情情总总，此刻同范媚娘的平心而谈竟然开始令她恍惚，恍惚得要想不起当日恨不得将长箭射入她心脏的狠戾与仇视来。
“嘭”一声乍响，墨盘一样漆黑的天空瞬间被点亮，五光十色的流萤蹿到天空最顶点怦然绽放，再用挥毫泼墨一样的余晖铺满整个天际，最后渐渐滑落，吞噬在寂静的夜色里。
李栖梧抬眸一看，李归月拉着上官蓉儿在花园一角领着几个太监放烟花。整个宫禁被盛大夺目的光彩照映得活络起来，日复一日守着青砖挖墙的宫人兴奋地抬眼看着冲破天际的绚烂，仿佛自个儿也就挣脱了什么束缚。
烟花的炸响带着硫磺味在耳畔一声接一声地回荡，李栖梧抬眼看着帷幕一样的漫天花火，突然想起她同范媚娘那日在甘露殿的对峙来，那时她疲惫又无助地坐在范媚娘对面，心里因昏迷不醒的贺兰玉欢惴惴到极点，却强撑着将弓箭对准范媚娘，绝尘骑倾巢出动的暗号刺破夜空后轰隆散开，漫天的火树银花在李栖梧和范媚娘中间撒下来。
像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结束礼，又像一场深深刻刻的开场。
“看王爷的表情，应当是想起了什么。”范媚娘妖娇的声线将她拉回了神，李栖梧转头看她，见她也出神般盯着华丽的礼花，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来。
“哀家突然想起来，”范媚娘难得地感叹，声音里有被回忆浸泡的怅惘，“哀家也同王爷一同赏过一次烟花。”
范媚娘将视线收回，转头望着李栖梧，一半唇角在话语中轻挽，眼神却无半分笑意，令人分不清她是欢愉还是落寞。
李栖梧将眼神移开，看着花园角落的李归月不语。李归月将线香递给上官蓉儿，让她伸手去点引线放花，自个儿站在她身后，双手将上官蓉儿的耳朵轻轻护住，仿佛是怕烟花的声响惊吓了她。引线烧尽，璀璨夺目的花火在她头顶盛开，将光影印到她明媚扬起的脸上，令她生动极了，好看极了。
李栖梧轻扯嘴角，浅浅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