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静翕正值夜班,伸了伸酸了的胳膊,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看月亮,虽然不过初秋,晚风却已染了几分凉意,不由得身子蓦地一抖,然,依旧杵在窗前,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都清醒了几分,倒是很舒服。
咚咚咚,有人叩门。“林恭使。”外间值夜的新晋为长使的小丫头如玉敲敲门,小声唤了一下。
静翕去开了门,只见如玉打着灯笼半垂着头,“外面有个侍卫好像受了重伤,前来求一副药,说是陛下准许的。”
“侍卫?”静翕喃喃,“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守着。”
只见昏暗灯火中果然有一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人靠在墙上,裤腿上血已经半凝,似乎站着都颇费力气。
静翕走过去,打量了一下侍卫,“阁下既说是陛下准许医治的,可有凭据?”
侍卫微微抬头,伸手递过来一块玉,玲珑剔透,温润莹光,刻着龙形。
静翕没接,淡扫一眼,“可还能走路?”
侍卫点点头,跟着静翕回了屋子,静翕一指屋角的凳子,“请坐。”然后对如玉点点头,“拿册子登记一下。”接着取了剪子,就过来清理和血肉粘连的布料。
侍卫伸手来挡,“医女不必麻烦,只给我涂些止血的药包扎一下便可。”
如玉拿来了册子,站在一旁,静翕垂着头,“虽然侍卫受伤来尚药局不合规矩,然既然是奉旨而来,便是我尚药局的医患,当听医者之嘱,岂有男患女患之分。”执意剪了半截裤脚,轻轻一撕,血肉跟着半翻,伤口又被扯破,汩汩流着血,可侍卫连哼都没有一哼,静翕迅速拿掺着药粉的水涂了涂伤口,动作轻柔而娴熟,既涂抹周全防止伤口溃烂,又小心谨慎没有过度撕扯伤处,最后上了一层伤药一层纱布,站起身浣了手,“可否把腰牌给如玉看一下,登记在册?”
侍卫脸色不大好,不仅仅是因为伤口,很显然也因为劳碌许久不得休息,听闻此言,伸手摸出一块铜制腰牌,却没递出来,嗓音低沉,“看医女处事干练,精谨严密,自然也是通透之人,我既是侍卫还可以半夜出入皇宫治伤,自然不是人人可知的身份,登记在册,怕是不妥。不过,医女有疑虑也是应当,所以我可以给医女看我的腰牌,至于怎么登记,还请医女三思。”
说实话,静翕并不想看腰牌,皇宫里面这样那样的秘事太多,往往掌握的消息需要与地位相衬,否则,以低微之位知晓越多,危险越大,而这,正是她一直躲的事情。以静翕的医术和通透,若是全部展露,争上一争,怕是不会一直呆在恭使的位置上,但是她无论想出新药方也好,有什么好主意也好,统统不动声色献出去了,自己依旧乖乖做最简单的事,一直避开锋芒和纷争,这次亦然,本能地不想看。然,不看是不行的,万一事情非是侍卫口中说的那样,事后追查起来,她承担不起,自然也不会推给如玉承担,眼下只能随机应变了。
腰牌厚重微凉,雕刻精细,一眼便可以瞧出是什么人会有的牌子,上面刻着一个字——杰,然,静翕迟疑了一瞬,终究没说什么,嘴唇微张,又紧抿了阵,“检查府库,因日前雨水受潮,损了蒲黄散一两。”
侍卫没有什么反应,如玉识趣地应了一声喏,就记下了,静翕开了门,拿起灯盏,“我送阁下出门。”
两人往外走,相隔两尺远,侍卫放慢了脚步,整个人似乎融进夜色里,静翕也停了步子,侧头看过去,只听侍卫以很低很轻的声音说,“苏姑娘,今日多谢,来日方长。”转瞬间,人已经消逝在夜色之中,唯留静翕端着灯盏,呆立在那儿,掌心完全冷了。
苏姑娘…他清晰地唤她苏姑娘,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唤这个姓氏了,她感觉寒意铺天盖地袭来,一点点浸入骨头里,微微垂了眼睫,回了屋子。
丑时已过,到了寅时,换值的人来了,静翕收了医书,缓缓往外走,尚药局离住处并不算远,她却似乎走得很漫长,悠长的宫墙,在月华里似乎没了往日朱色的迷醉可怖,反倒多了一层宁静冷凝之感。抬眸看,月色正好,小的时候,也曾和娘亲在阁楼里赏月,那时候,娘亲会吟唱许多诗给她听,“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她不懂其中寓意,只是觉得朗朗上口,时不时跟着念上几句,等到她懂了,却没人吟了。
素来很喜欢这段不长不短的路,因为一路很静,可以听见风声,赏到月色,感受难得的独属于自己的时光静好,这一次,心却乱了,莫名生出一种害怕之感,四下空寂得似乎与世隔绝。她默默走着,低着头,前面的光近了,原来觉得那光很暖,每次下夜值的时候,走过这段静谧,就能远远瞧见一抹似乎守候般的温婉烛光,忽地停了步子,没有往光的方向去,而是入了影。
又是那一方浅池,她轻轻坐在湖边,看着光盈荷塘,不断念叨,静下来,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背后,不远处,立着一个雪衣少年,袍子上金丝勾勒出简单云纹,越发衬托得清雅出尘,摇摇头,“她还真是喜欢这地方啊。”继而皱皱眉,这么凉的晚上,也不知道多披一件衣裳。看着那小小的背影,他也陷入沉思,刚刚青沅来报,有个重伤的侍卫去了尚药局,如若真是皇兄同意的,那么一定是那股势力,那是唯一一个他要皇兄不对他揭露的所在,那是一个只为正统皇帝服务的组织,而且就算有人篡位也不能收服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见了那个侍卫后,静翕的神情似乎就不安了呢,难道和皇兄最近查的事情有什么牵扯?他愈想,愈添几分担忧,然再一想,莫非是想多了,他查过静翕的家世,很普通,绝对不会和朝政权力扯上什么重大的关系,那就是小姑娘多思才会忧虑了罢,他须得想个辙子打听出来。正自寻思,却看静翕站了起来,许是坐得久了腿有些发麻,刚起身时还微微晃了几晃,然后很是庄重地对着月亮闭目祈福,接着一脸平静如常,打着灯笼折了回去。
见人家姑娘早就没影儿了,自家王爷却是半步不动,于洛蹭过去,“王爷,回去么?”
谢云霂抬头凝望着月,沉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得,完全没理会他,于洛愣了愣,换个更缓和的语气,“王爷,明儿还有早朝呢,你不是有事要去商议么?”
谢云霂转过身,瞥了于洛一眼,“你记不记得三年前,我身受重伤的事儿?”
于洛霎时严肃,猛地点点头,“卑职一辈子也忘不了。”因为曾经最英勇的将军全家被斩,朝中无既可信任又能出力的将领,为了护住大好江山,年仅十四的王爷领兵出征,那一仗惨烈到最后战袍战衣皆成红色,完全是血染的,伤亡者多到,尸体可以累成城墙。一直清俊出尘的王爷,为了护住一队将士,只带几个侍卫以险招制敌,终破逆党,却自己身中数刀,连脸上都划了许多伤口,完全看不出半分儒雅的模样。然而就是这样,王爷还是很自责,他没护住长姐,公主嫁到封地,在乱战中殁了,他也没能护住自己训练出的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军士,那一队人因为他的险招,拼死相护,一个都没剩下,连尸体都寻不全了…王爷一瞬间没了从前的卓然,一下子不复从前宛如谪仙的气韵,拒绝治病,坐着轮椅,闭门不出。
当时于洛也参与了那次战役,知道有多惨烈,然他在山中突围时重伤垂死滚下斜坡,幸得一位老者相救,才捡回了一条命,回到朝中才知生了如此多变故。但是,他归来之时,王爷已然恢复如初,若非青沅很是严肃地描述王爷最低落时的模样,一板一眼,他绝不相信王爷也曾那般无助。习惯了王爷一直以来都是谈笑风生,永远有着无尽的计谋,和一种让人甘愿跟随的大家气度,没法想象他软弱的一面当如何,不过自那之后,王爷明显愈加沉稳睿智,似乎那一切不过幻象。
于洛思绪飞远,谢云霂开了口,“那时的一夜,我也是这么抬头看月亮的,月亮不圆,却是此生所见最美的一轮。”纤长眉睫微动,嘴角依旧带着浅笑,“走罢,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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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好多好多人的故事,想一点一点告诉大家或许书中人自己都未觉的羁绊,每一个人都那么活在脑海里,好想与你们分享,然希望主线鲜明些,所以要慢慢来,希望有你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