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整整转了一天,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静翕难得地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四处谈天,青泠没瞧出端倪,但也不多话。
流霞如墨染,洋洋洒洒晕开整片天,织金簇彩,煞是好看。
“我要抓药。”静翕踮起脚尖,手放在柜台上,胡人大多长得高些,她本就年纪小,挤在人堆里瞧不见,站在柜台前也只恨个矮。
“什么药?”里面懒懒探出一个头,淡褐色的眸子微微泛着光。
“甘草、附子、桂花、麻黄……”静翕报了一串药名。
“小兄弟稍候。”帘子掀起,人转了进去,消失不见。
睨着里面一举一动的青泠正自寻思抓个药为什么要进屋子里面去呢,那人就转了出来,“请进。”
静翕点头,转进柜台,跟着药铺掌柜进了后面,穿过一道小门,瞧见一人,面上扬起一抹笑,自信而从容。
青泠跟在后面,面上一愣,旋即低头不语。
“你怎的来了?”声音清雅,却含着丝欣喜。
“早知你来,我就不来了。”打趣的话,调侃意。
青泠和青云恨不得把耳朵闭上,将身子隐形。
修长的手伸出来,掌心一块玉,“喏,送你的。”
静翕跑过去,从那个温热的掌心拿起那块精心雕刻的羊脂玉,玉雪白柔腻,兰花花瓣清晰娇弱,下面是静翕二字,对着光瞧了一眼,玉里面隐隐浮现一只小兔子,“你找到那个人了?”
“他被大皇子囚住了。”所以销声匿迹这么久。
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球,正是陈先生给她的,“喏,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俊颜流辉,如星辰,即使处于黑暗之中,也分明。修长的手从那只软软的小手里拿起玉球,找到关键,轻巧一掰,里面是两个半球,一面有繁复的雕刻,和点点红痕,另一面也有复杂的纹样,“谁给你的?”
“陈先生。”静翕探过来头,瞧见里面的东西后,伸手把其中一个半球拿了起来,对着光眯着眸子细看,嘴角忽而轻巧弯起,从一旁拿起一张纸,卷成筒状,把半球放在一边,另一边对准光。
墙上有影,而看见影的一瞬间,谢云霂的眸子里也沉了喜色,“果然精巧。”地形和兵防清晰标注,一目了然,“另一个呢?”递过去,也投了影。
“令牌。”静翕凝着那个图像,尺寸和花纹都很详尽,“可以调动军队的令牌。”
收好圆球,谢云霂瞧着静翕,目光缱绻,伸手替静翕理了耳畔的碎发,“陷害你爹的玉佩,不是他做的。”说明还有一个技艺超群的高手,在行不轨之事。
两个人,都是万一被发现身份就必死的,却不约而同入外族地,放在第一位的都是对方。
眉睫轻颤,没接话,知道对面那人会一直帮她,“那边你都安排好了?”
“嗯,回去之后,你可以放手做想做之事。”即使有黑夜,也会有他照亮成白昼,一方也好,庇护她足够。
“谢谢。”她抬眸,眸子晶莹透亮,胜过绝世珍宝。
修长的手将一方首饰盒放进小手里,“调军的令牌,以防万一。”
“我……”目光凝在那张俊颜上,神色由慌张转为镇静,手中之物冷沉,却似散发阵阵温暖。
“等我回去看风景。”君子儒雅,如清风拂面,清爽而不含亵玩意,“只可惜,瞧不见银杏黄时佳人笑了。”
佳人如兰,秀气温婉,“无妨,我等着。战事尚久,两边乱势已显,少不得需些时日。可以待明年春日,看芣苢满地,女子簪花。”他待她真诚,她也不在他面前畏首畏尾,至少不做他的累赘。
“那时你就及笄了。”也就可以婚嫁了。
“嗳呦,突感一下子就老了。”一只手拿着铁盒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及笄了就没正当理由胡闹犯蠢了,想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温热的指尖轻触鼻尖,“你才及笄就嫌老了?”
长吐一口气,“嗯,曾经以为,假使我不想重回过往,至少可以护自己安然,如今看来,甚是幼稚。及笄了,就得好好审视自己了,不能由着性子了,岂不要老了?”
探手拉过静翕,“要老也是我先老,你急什么?”
噗嗤一笑,身子轻盈往后一躲,从谢云霂掌中滑开,“我是不该急,公子长我三岁呢。喏,东西给你了,我得走了,不然被怀疑了就麻烦了。”从前也被谢云霂拽来拽去的,一直都觉得像个照顾自己的大哥哥,心安且自然,可今天觉得每近一分,心多跳一度,是以她选择避开。
手中温滑触感转瞬即逝,那淡淡的药草香也消逝于无形,忽地有些失落,凝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帘子后,目光也久久落在帘幕上。
“姑娘怎知公子在这儿?”青泠抱臂立在榻边,瞧着静翕在拨弄着刚买回来的一堆药材。
又碾碎一片药叶,指尖绽出几分香气,“因为我都瞧出来南月泠暴露太鲜明反而是计,公子那么聪明不会不懂。解围先解大局,内部乱也总比外敌入好,而顺着这根线走,就如同南月泠入勾月军一样,须得入虎穴才可得虎子。”
“姑娘真了解公子。”嘀咕一句,青泠绷着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比从前自然了些。
“嗯?”静翕拿起药就忘了其他,顺着话头念叨,“哪有了解,我每次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东西,他眉毛动一动就知道了。有时候想想,我真是白费气力。”
“姑娘打算把这些东西都拿回去?”青泠盯着自己拿回来的静翕买的大大小小的物件。
“嗯……”静翕抬头瞧着,指指桃花钗和几样新奇小物,“这些回去寄给子绫,我答应给她写信却一直没机会,这些胡人制的东西还蛮精致,她会喜欢,也算是报了平安。交给李公公就成,他负责采买,总出宫办事的。”继而托腮瞧着,又点了几样,“这些就送给月禾和小静罢。”接着比划着剩下的东西,“这些就是你们的了,你拿去与别的青侍卫分罢。不喜欢卖了换钱也成,就当我拿你家公子的金子做个人情了。”
青泠正欲开口,响起敲门声。
“客官,你要的点心到了。”门外响起一声破锣般的声音。
青泠霎时戒备起来,眉头紧蹙,因为她们根本没要什么点心。
静翕却一副镇定的模样,“请进。”
进来那人,弯着脊背,将一盘糯米团子放在桌上,即使弓着身子,静翕也一眼看见,那双狐狸眼,狡黠机灵。
“客官请用。”将手巾像模像样的一甩,转身出了门。
“谢谢。”眉睫低垂,眼底无笑无波,仿似全不在意。
碗底很厚,里面藏着一块圆玉。
“这是什么?”青泠凝着那块玉,认定静翕一定明白,不知为何开始愿意绝对相信她,开始全心全意倚靠她的想法,并愿意为之付出所有。
“通行证。”静翕拿起来端详,“可以走此条商道的保障。”也就是说,日后想再入虎穴,可以自己走了。不仅如此,这个玉佩一定可以在一些大商号里使用,有一定实权。然,她不认为她挡刀一说可以换来这么份大礼,除非里面还有别的门道,她是不能乱用的。反正明天跟着商队回去,日后再进胡人的地界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日了,她也不关心这里面的玄机了。
夜色侵染,烛光微弱,似乎随时被寒气激灭。
静翕伏案画图,汉人精通兵法,胡人更擅机关,她大可以利用一下这边大好的资源。
……
购入的货物重新装满了车,一众人正在点货,狐狸眼靠着车厢,想着小丫头真是“厉害”,居然拿到了玉佩就不跟着走了,嘴上叼着一截杂草,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小调。
“还没清点完?看来我回来得不迟。”静翕背上多了一个包袱,蹬着靴子,大踏步走过来,颇有英姿飒爽的感觉,如果不是个子太小,很是有英雄气概的。
“哼,差点就赶不上了还说得如此得意。”狐狸眼,尖尖鼻,说什么话都有调侃意。
嗖——人已上车,声音很低,悠悠传出,“总比被人追杀,还大咧咧站在光下当靶子好。”
狐狸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还牙尖嘴利的人物,还是个小姑娘,自觉很大度地不与她计较,坐在车前,扬起马鞭,回来闲晃着。
“你是何府管事?”帘子内,低低糯糯的一声传出。
“这个自然不告诉你。”故意打岔。
笃定的声音,“你们不是寻常商队,主家应该是何家。”
“小姑娘,”外面的人武功明显不低,只是平日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知道太多没好处,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眼也瞎耳也聋,谁平白无故针对我做什么。”静翕靠回车厢最里面,验证了所想后,似乎头脑里的碎片或多或少有了联系。
那块玉佩,上面的暗纹跟死在宴席上的何云的荷包上的图样一致。
何家本家在京城,支系在江南为商。
何青儿,薛家,死去的何云,重重身影在眼前回现,事情好似串联起来了,却又似更加混乱了。
帘内正自深思,帘外却在腹诽。
好一个眼也瞎耳也聋,明明耳聪目明,心有玲珑窍,语含连环套,小姑娘真是不得了,他该说后生可畏呢,还是骂一句小家伙怪不得个子矮,只长了脑子。
车队行了几日,重回境内,静翕特意随车走很远才下车告别,折返郑州。
“闲杂人等不得擅闯军营。”一道长枪闪出一道寒光。
玉手举起一块令牌,声音清朗低沉,“我非擅闯之人。”
守卫让出通道,少年骑马而入,军营井井有条,八年前胡闹的记忆流回,目光里却不沉怀念色,盛满凝重。
“将军不是送了信回来了么,还有其他吩咐?”曹将军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上许多的少年,却没轻忽。
“没有,就是请将军在埋伏的时候,多加点东西。”谢云霂的计策实在无可挑剔,但是她可助他一臂之力。
图纸摊开,曹将军的眸色如落星火,燃成一片。
已经打赢了几场小仗,最后的等待,就是请君入瓮。
瓮嘛,要别致一些。
若说花鸟虫鱼,山水河川,人物走兽,静翕一概画得不好。自被救下、收养,整日练习琴棋书画和女红,按理说,本来是想把她继续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的,然,她历经生死后,就看淡这些“花哨”的技艺了,基本上都在斗智斗勇,除了书用了心,其余时间都在偷偷学医术、琢磨一点点武术以及研习机关术。没有画画的心,自然成不了大家,笔下的花花草草顶多有几分形似,没有神。但是这不代表她画精巧的机关不好看,没有生命也不需要有风格的东西,在她笔下,工整严谨,分毫不错。
没人觉得这出自于一个小姑娘的手笔。
也没人觉得一个小姑娘,念得不是“纵我不来,子宁不嗣音”这样的娇憨语句,也不是伤春悲秋的少女心事,而是怎样可以精巧得射出多根银针,怎样可以牵绊住肆虐的力量。
她没因此感觉过丝毫伤感与无奈,她呀呀学语之后,最早看的书不是三字经,而是兵法,那时看不懂,只是缠着人胡乱念着每个字的读音,偶尔也乱读一气。所以,她不觉枯燥的兵法无趣,反觉百家姓,童谣之类的没什么意思。但是她的确是觉得练武很困难,特别是她这么一个慢吞吞的人,所以一直以来,也只把射箭练好了,力气始终不大。
没有人会知道那种紧迫感,除非与死亡擦肩而过。
进宫三年,有了更多更好的书可以读,她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去研究各种东西,想有朝一日或可救命,虽然希望这些技艺只是傍身就好,最好永远安然,永远也不需要作为救命之用。
然,世事无常。
如今她不为之叹息了,决定放手一搏,连死亡的恐惧都不曾剥夺她的意志,如今身后又有人坚定而立,她何必畏惧?
蝶,一旦起舞,便是惊艳绝美,就算有朝一日或会凋零,那舞,也是永恒。
------题外话------
新的一年了,希望大家诸事胜意。
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