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付一大家子人应付得心累,今日又不同那日,自己成了焦点,逃不开躲不掉,那日好歹在各路人马交战中获得不少消息,今日,只觉脑子嗡嗡叫。静翕最后熬不过众人,还是收了一份大大的红包。
可静翕没甚胃口,蓦地又想起谢云霂了,他每次给她端的菜,总是很合心意,即使因为吃药嘴里苦苦的并不想吃东西,也总是见到他拿来的东西,而有所改变。
该死的,这个时候想他做什么。
静翕的脸色很苍白,即使屋里拢着暖炉,依旧感觉四肢冰冷。
“孩子,你身子还未好全,还是先回去休息罢。”柳大夫人显得很温柔,也很关心她。
“多谢大夫人关心——”静翕本想客套几句的。
“煜儿,你去送送静翕。”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柳大夫人笑着拍拍静翕的肩膀,“去罢。”
……
屋外天空已经染起了一层绀色,点点星光如漫洒的水滴,一弯月如钩,很浅很薄,夜空通透,好似宝石。
静翕不能说自己这几日就在隔壁养伤,只好带着青杏和青泠往外走。
“苏姑娘。”柳楚煜却不避讳那个姓,“在下有些事情想与姑娘谈谈,不知姑娘可有精神?”
静翕停了步子,“是公子给我的盒子?”
“是。”男声清朗,明透,好似冬日夜空。
“其他人不知道?”静翕把斗篷卷得紧了几分。
“不知。”今日穿了一身墨色的柳楚煜,几乎隐进了夜色中去,只衬得肤白如玉,眉眼精致。
那就好,静翕心想,“公子若无事,我们可到不远的茶楼说话。”
“好。”他不多言,随着静翕上了马车,青泠和青杏坐在侧面。
……
这茶楼是柳家开的,静翕之前派人打听过。
简约雅致,格局精巧,茶香四溢。
两个人坐到了一处雅间。
点了一壶金骏眉,静翕喝得很欢畅,泡茶的手艺果然不错。
“姑娘该不只是因为贪茶才来的罢。”柳楚煜懒洋洋靠在软枕上,黑色衣袍铺开半面。
静翕犹自呷了一口茶,“时间也不早了,就省去弯弯绕绕罢,柳公子不妨直言,究竟有多少东西在柳公子手里,我要怎么拿回来?”
“令尊的刀和铠甲都在我手里,令兄……”似是故意般,顿了顿,喝了口茶,才继续道,“令兄的剑也在我手里。”
当年大乱,还以为这些东西早就没了,不想竟还是在苏家人手中,静翕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苏慧知道她喜欢江南,在这边买了宅子,打算给她个惊喜,却只留下了惊字。
静翕伸手,又倒了一杯茶,只觉暖意从口中流到四肢百骸,人才从冷意中缓和过来。
“至于怎么拿回去,姑娘只要答应大伯母的认亲,就悉数奉还。”柳楚煜一直在观察静翕的神情,观察够了,就爽快起来,“到时我们既是一家人,又何必分得太清?”
“我以为柳公子并不希望多我这么一个麻烦的亲戚的。”静翕灌了一肚子茶,心满意足靠向后面,“换句话说,至少我劝柳公子一句,最好跟柳大夫人说说,换一个乖巧懂事些的姑娘认干女儿,才比较靠谱。”
“你知道么?”柳楚煜突然倾身过来,俊脸与静翕的粉面不过两寸距离,青泠的刀已经握到手上,随时准备招呼上去,“有时候眼缘比别的都重要。”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面上,温热而带着一股茶香,“一眼知己,一眼陌路,都是寻常。乖巧懂事,未必中意。”
静翕一点神色波动也无,这世上的人对于美的确很难抗拒,她也承认柳楚煜生得好看,即使这么近瞧,也精致得很,但她与他不熟,这么近,没有少女的心跳如鼓,只会警惕万分。静翕伸手拿了只没用的杯子,举起来放在柳楚煜嘴边,自己就势往后退了几分,拉开距离后,淡然自若道,“那我倒是很荣幸,八年前未得大夫人高看一眼,如今算是有长进了。”
柳楚煜退回原位坐定,“有些人远观与近瞧是不一样的,大家口中的大家闺秀,或许只有身边人才知她刁钻,而大家谩骂的见利忘义的商人,兴许只有了解了才发现他做的善事很多,不过是被人泼了脏水。所以,哪怕自己的目光多有失偏颇,也是自己亲自去看,去接触,比拿些口舌之言和表面事情来定义一个人,更对得起自己的心。”
这是告诉她别以当年事论短长,不要计较过往来冤枉柳夫人?
静翕不言,垂头又倒了一杯茶。
“何况,大伯母当初也非低看于你,不然也不会第一个赞同你我的婚约了。”柳楚煜音色微哑,带着好听的尾音,说了令她措手不及的话。
青泠怔愣在原地,手上的刀不知道该不该飞出去。
“我不记得了。”静翕觉得自己在席上说不记得一些事简直明智无比,随时可以当借口拿出来用。
“你记不记得无所谓,也只有你自己明白。”柳楚煜似全不在乎,“两家都还有族人,信物也不曾——”
“柳公子玉树临风,才华出众,早晚会闻达于世,既然劝我对过去不必耿耿于怀,那柳公子也不必记着这过往之事了。”静翕打断他的话,什么信物,她根本就没印象,根本还不了,但是婚约,是要退的。
柳楚煜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哦?苏姑娘是瞧不上在下。”
静翕坐直身子,也往柳楚煜的方向近了几分,目光灼灼,“柳公子也并不喜欢我,何必多加责难?”
“我几时说过了?”柳楚煜厚颜无耻起来,能气得人跳脚。
可万幸,静翕已经因为谢云霂对厚脸皮没什么反应了,“若柳公子还希望执行这个形同虚设的婚约,何必坚持要我认柳大夫人为干娘呢?”反正,都是要登在柳家的家谱上,何必多此一举?
“毕竟现在苏家不方便大张旗鼓,就算娶亲,也得叫外人不生疑,门当户对,才好办些。”柳楚煜说得煞有介事。
“认一个干亲再娶了,就不叫人生疑?”静翕又倒了杯茶,“我不是三岁小孩,柳公子莫跟我绕弯子了。”
柳楚煜斜靠在侧,身姿修长,“那就实话实说,我并无看中的姑娘,见过姑娘两次,也合眼缘,左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对此事甚是挂心。既全了孝道,又有了新娘,还守了诺言,觉得甚好,你不这么看么?”笑意溢满面,明光灿灿,“姑娘年纪小,先认了干亲,成婚之事,等及笄了再说也不迟。感情,也可以慢慢培养。”好看的手,也落在案上,轻抚着茶杯,“若姑娘不肯,岂不就说明,在下不合姑娘心意了么?”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当然若是姑娘别有苦衷,在下自然洗耳恭听。”
眼看着静翕要被圈进去,青泠差点要上前,被青杏一个眼神拦住了。
静翕自然不能说自己心中有了谢云霂,但觉柳楚煜这一句话来得怪异,谁会愿意娶才见过两面一身麻烦的人呢?“令尊,缘何会在意这桩事?”
柳楚煜拿目光扫视了静翕一阵,才开口,“那是上一辈人的事了,我也讲不清楚。”
他没说实话,静翕发觉。莫非柳二爷在意柳楚煜娶她,是因为觉得对苏家亏欠,是因为和她父亲有旧?但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静翕觉得因为信息不平衡,她很被动,只能被柳楚煜牵着鼻子走,“苏家不只我一个女儿,若柳家愿意,或许我可以去问问其他姊妹。”打不过就躲嘛。
“可苏将军,就你一个女儿。”柳楚煜门儿清。
“看样子柳公子不是冲我来的,是冲家父来的。”静翕想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的。
“来日方长,姑娘想日日与我斗嘴斗智?”柳楚煜起身,“今儿不早了,若姑娘还有话,明日我再请姑娘一回。”
静翕也起身,“若我既不想认亲又不想出嫁,柳公子打算如何与我算这笔账?”笑浮上脸,“我想柳公子定是想了诸多可能才出来与我细说的,那么这两个选择之外,就一定还有准备。”
“那就请姑娘想办法退了婚再说。”柳楚煜回头望她,“不知姑娘可否好心,再送我一程?”
“自然。”静翕应。
转回身的柳楚煜冲青泠笑了笑,一股子风流态流露,“这位姑娘可要把剑握紧了些,伤了人就不好了。”
……
夜已深,星光仍璨,马车停在街角,柳楚煜道谢下车,转眼没了踪影。
静翕却不叫马车驶走,死死盯着车帘外,声音凉冷了许,“这是哪条街?”
白银大脑袋凑过来,“德华街。”
静翕叫青杏把车帘掀起更多,瞧着白银,很是郑重,“这户人家,是柳家?”
“是。”白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静翕指着不远处柳树后面的院墙,“这里面是谁的院落?”
“我去探探。”青泠开口。
“我去罢。”青杏话音刚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身形快如风。
“小心。”静翕的话音很低,大概是耗费了太多心力,病中还是精神不足。
青泠怔愣了一下,这轻功可算是登峰造极了,早间并未发现青杏有如此好的功夫。
“她只练轻功。”静翕解疑,“比你去更方便。”
“走罢。”静翕随后对白银道,“再留在这儿,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苏家的酒楼饭菜口味极好,毕竟知道主子是个喜欢吃的人。柳家上下很是受用,竟并未因为静翕离席而早早散场,一边吃一边聊天,一个大家族似这般聚在一起也不是常事,总有话题可聊。甚至比静翕他们谈完天,还要晚几刻才回家,这短短几刻却帮了青杏一个大忙。
青杏是惨白着脸色回来的。
柳家的护卫好得可怕,铁桶一般,就连打探消息从不失手的青杏,都吃了亏,不过她跑得快,没人追得上,倒也无大碍。想想也是,人家用十年二十年又要练剑,又要练拳,又要练轻功,她只练一样,自然出众。
柳家最好的护卫就在那个临街小院,别处青杏还是查探了一番的,不过所谓别处,并无什么可看之处,而且除了门房和院落里丫鬟仆从待的小屋之外,皆未点灯。
只有那院子点了灯,那院子是柳楚煜的,只有他回了家。
静翕只觉背脊生寒,那日她被追杀,明明匕首是握在手里的,最后一刻,倒在了德华街巷口,但她醒来,手中并无匕首,而且竹焕之告诉她,他是在北街的大柳树下捡到她的。白潇后来告诉她,匕首是在德华街的大柳树上被发现的。
“青泠。”静翕一口气喝了药,觉得这苦全不及心苦,“你可还记得我遇劫的情形?”
“记得。”她一辈子也不会忘,那是她的失职,害得静翕一个全无功夫的姑娘家,不得不镇静自若地拿匕首捅了对方一刀后,独自跑走了,还中了暗器。
“白潇——哥哥说,他在德华街口的柳树上拿到了我的匕首?”静翕希望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是。”青泠应声,“但我路过德华街的时候,那里并没有匕首。”
是了,是了,有人动了手脚。
她不是被竹焕之碰巧捡回去的,是有人有意为之。
为了什么呢?不被牵连?不想出面救她却不想她死?
那群人抓她,是因为她去了拾清观,是因为他们笃定拾清观观主知道宝藏相关的线索,而静翕是那把钥匙,两个人秘密凑在一起,所以他们觉得观主会透露些东西给静翕,才要捉她。
柳楚煜为什么会认识八年后的静翕呢?当年订亲,静翕因为顽皮偷偷瞧过柳楚煜很多次,但毕竟是女儿家,柳楚煜应该只见过她一次。
柳楚煜大她五岁有余,八年前,静翕只有六岁多,他年十二,已经有了出众的风华,现在生得比以前高大修长,眉眼里的神采更加灼人,但那模样依旧与当初相似。
可静翕不一样,女大十八变,六岁的顽童与如今马上及笄的模样,相差甚远。
是因为发现了苏家人与静翕在一处么?
那,静翕被劫之日,他又不认识一身是血的静翕,缘何要施以援手,却不留名?嗯,也不算不留名,他好像特意留了破绽,指望有朝一日被发现。
除非,柳楚煜一直知道她就是苏静翕,而且,很可能和那些人一样,出于同一个理由要救她——宝藏。
那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认亲,再谈婚约,都是基于宝藏的面上。
可看他的神情,大夫人未必知情,是他有意促成两家更密切的关系的。
静翕端坐在榻,抱着手炉,仍觉冷极,似有风呼啸,直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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