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决定把你的一辈子交给一个可能害死你全家的人的儿子么?”
声音很沉很低,飘落在耳际。
“倘若……真是先帝不辨忠奸,错断冤案,谢云霂,该担何责?”静翕不答反问,径自走向窗台,靠在床边,面对窗外。
当年谢云霂尚年少,且不提他知不知晓朝堂风云,就算他了解一二,也没能力干预丝毫。但,他是先帝的儿子,旁人落井下石或是袖手旁观都可不做计较,他的身份注定担负。
沉吟须臾,“他,是皇子。”态度分明。
“公子卧底多年,是为了查清真相,还是,想借旁人之手,来复仇?”静翕侧过脸,姣好的轮廓被窗外的光勾勒一道银边。
“我说我想查清真相,你信么?”男子垂着头,整个人融进不燃一丝烛火的室内,可那股子执拗的气息却丝毫不漏地传了过来。
静翕转过头来,发丝在月光下微微生辉,“你见过家父当初与敌国来往的书信么?”
“没有。”
“你见过当年的物证和证词记录么?”
“没有。”
“你见过当年的卷宗和查抄记录么?”
“…没有。”
静翕背转过身,“可我看过。”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似乎喝过酒那般的低沉,“不仅看过,还仔细研究过,可明明知道该是经人雕琢过的证据,却丝毫找不出一丝破绽。”一道烟火划过天际,在眼前绽开、消逝。“就连家父的亲笔信,我都找不出破绽。”
纤细的手沿着窗棂划过,“但是并非一无所获,当年的冤案,可能并非我们所想那般。作为帝者,先帝当时病重,已然力不从心,直接灭文武两个支柱,岂不怪哉?”
似乎不期待有什么回应,她继续喃喃,“我不知你如何想,将如何做,我有私心,却非因私心为他开脱。我……想知道真相,不想在真相大白之前,去妄下论断,害人害己。”
房间陷入了沉寂。
静翕也没再多言语一个字。
她终于有了倦意,打算逐客的时候,发现房内已经只有她一人了。
“这样也好。”她低喃了一句,合上门,回身歪下睡了过去。
晨曦初露,静翕就醒了过来,一身冷汗涔涔,披了件小袄,轻开了一道门缝,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这么冷的天,穿这点可是会生病的。”清朗男音传来,旋即一个暖茸茸的斗篷裹了上来。
静翕回眸,眸中有些血丝,略带一点苍白的脸色,衬托一双杏眸分外无辜可怜,直瞧得谢云霂心里一揪,“我又不走远。”
手指抚上额头轻盈一点,“做噩梦了?”
退后一步,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倒没做什么梦,只是睡得不大安稳罢了,一会儿补一觉就好了。”
“你出来可是饿了?”谢云霂伸手把斗篷系紧,动作分外温柔。
“生了一身冷汗,想烧些水。”静翕垂眸盯着绣花的斗篷,而此时,青泠已经收到王爷的眼神,飞身去准备热水了。
“我的身份,给你惹麻烦了罢。”苏家人不会接受他,是在意料之中的。
“王爷不需要去处理政事么?”静翕裹紧斗篷,走回屋子,坐在圆凳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觉得有些无力。
“我在哪里都不妨碍处理事情。”谢云霂跟了过来,“我去给你寻些吃的,暖暖身子。”
“……嗯。”静翕脑子里一片空白,自迷迷糊糊惊醒之后,挥之不去的一种无力感使她的心无处安放,自我安慰说是没休息好所致,强迫自己去想些有趣的事情来逃避这种无力感。
温热的水暖了四肢百骸,静翕泡在水里,吹着四散开来的花瓣,意识却渐渐模糊了,倦意慢慢袭来。
从水中出来,肌肤莹润,泛着淡淡粉色,静翕犹在昏昏沉沉,就被谢云霂拽到桌边吃饭,水滴从半干的长发上慢慢汇聚到发丝底部,濡湿了一片小袄。
一勺勺饭入腹,静翕神思恍惚地听着谢云霂那低沉好听的声音,轻轻讲述着不知哪里搜罗来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不时地“嗯…”,“啊”,“喔”,应着声,却实在一句也没听进去。
谢云霂修长的手握着筷子一直适当地夹菜,递进静翕的嘴里,很有耐心,明知小丫头什么也没听进去,却还是温柔地讲着故事,以使静翕可以多吃一点东西,眼瞧着静翕越来越没精神了,饭菜也吃了不少,就轻声道,“在屋子里转几步,就再睡一觉罢。”
于是,静翕又被拖着绕着房间走圈圈,最后实在有些脱力,就干脆耍赖,伸手攥紧谢云霂的袍子一角,以带着倦意的糯糯声音央求,“我想睡一会儿,嗯,醒来再走好不好?”
本来担心静翕积食的谢云霂,被这声音弄得心都化了,好似小猫的肉乎乎爪子抓了几下,再没反对,把静翕捞起来,打横抱到榻上,除了外披的小袄和鞋子,盖好被子,低声道,“睡吧。”
静翕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却似乎还有些意识,好似担心自己重堕梦魇,有些小担心般抓着谢云霂的袍角不放,“我怕。”声音软软糯糯,娇柔轻软。
“我在,没事。”谢云霂握住静翕的手,把温热而坚定的力量传递过去。
“嗯——”尾音拖得长长的,微微上扬,慵懒而可爱。
小小的身子翻来翻去,似乎依旧不安稳。
……“还没睡着?”谢云霂坐在榻边,低喃。
“嗯?嗯……”带着淡淡的鼻音,声音轻的如风吹柳叶。
“我唱歌给你听,这样你就不会梦到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会梦到他。
谢云霂勾起嘴角,低低地开始唱着歌,静翕似乎真的因为这歌声安了心,慢慢进入梦乡。
……
“是不是你把东西拿走了?”柳二爷负手立在书架前,态度冷漠疏离。
“我没有。”柳楚煜刚刚练完剑,额上沁着汗,面上不羁恣意。
“我看那梁家姑娘倒是很钟情于你,左右婚约也不作数了,你不如娶了梁家姑娘。”柳二爷的声音里没有起伏,淡然如常。
“父亲倒是变化得快,原本惦记着我娶苏家女,如今就又把梁家姑娘塞给我,是瞧我可欺么?”柳楚煜的逆鳞不能逆着来,越相左越叛逆,“可我偏生对苏家姑娘生了兴趣,不想换。”
“你若是对我不满,尽可与我较量,不需要牵扯无辜的人。”柳二爷始终谦和,带着难以接近的疏远气息。
“可我不想。”柳楚煜整理了下微微绾起的袖口,“父亲要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柳二爷摊开一张宣纸,执笔而落,力透纸背,赫然一个“恕”字,“去吧。”
柳楚煜出门,大冬天,只裹着一件刺着仙鹤的袍子,身上却冒着热气。
“四哥又跟二叔吵架了。”柳楚翮抱着一摞子书走过来,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带一点幸灾乐祸。
“还不去念书,倒是有心情跟我絮叨。”柳楚煜伸手拍拍柳楚翮的瘦猴似的胳膊,接着又掐了一把,满意地听到一声哎哟,就朗声笑着,大踏步穿过回廊,往外走了。
“念念念。”柳楚翮叹口气,“四哥怎么就不用念书,也考得那么好呢。”
“那当然,我家四公子最厉害了,那个什么肚子里有书,什么就很好!”柳楚煜的小厮柳叶捧着一摞子纸,脚下如有风一般,跑过来,还不忘接一句话。
柳楚翮抄起一本书就砸在柳叶脑袋上,“连腹有诗书气自华都不知道,出门别说是我柳府的小厮。院子里跑来跑去,甚没规矩。”
“哎…哎唷。”柳叶吐了吐舌头,讪笑了一下,旋即脚底抹油,嗖嗖地人已经在很远处了,一边喊疼还不忘一边念叨,“六公子快去背书吧,不然又挨罚了。”
“你等我哪天逮住你个小鬼头的,罚你抄三百遍论语。”柳楚翮一跺脚,没道理吃了哥哥的一掐,还要被个小厮数落。
然而,柳叶已经不见踪影了。
风卷黄叶簌簌成音,空旷的院子里,摆着他刚刚练过的剑。
“你本没必要一直跟令尊作对的。”树顶落下一人,抖落一地枯叶。
“我知道。”柳楚煜伸手折了一段树枝,随手一划,地面枯叶渐次飞起,化为碎末,一转眼即散去了。
“你不知道。”那人身形挺拔,背靠在树干上,恣意而随性。
“我知道,”柳楚煜又重复了一遍,把树枝随手一丢,“可我不想顺着他来。”回眸睨了一眼树下人,示意他跟着,“因为我厌恶我自己,而我所厌恶的这一点,正是源自于他。我越是厌恶自己,就越是看他不顺眼。如是而已。”
“你只是给自己一个逃避的理由罢了。”
“这样也好。”书房的门在背后轻合,室外的冷寒被隔绝在外,室内一片温暖,直扑面而来。
“相似便可相知,怎在你处,反成矛盾?”
柳楚煜坐在书案前,不语。
“何苦呢?如今皇帝年轻有为,举朝欣欣向荣,你却不肯接受。以你的身份地位,安然在江南做个纨绔子弟也无妨,你却又跟令尊闹得不快。”来人带着一种淡淡的莫可奈何的表情,眉眼间的英气使得整个人的表情变化不大。
“我打算入朝为官了。”柳楚煜沉声道。
“很好。”
柳楚煜丢给来人一个瓶子,被分明背对着他的那人轻松接住,“为行一些事,有些退让不可避免。”
“不错。”来人抱臂靠在书案旁,臂弯里竖着刀鞘,狭长的眼睛半眯,浓密的睫毛掩去眸中神色,可满身的不羁之感挡不住,这种狂放姿态,比柳楚煜的那种疏狂开阔得多,丝毫没有束缚,自由而恣意。
柳楚煜望一眼那背影,摇摇头,他今生已得牵挂,再失牵挂,却不能因失去,而了无牵挂。因为有某种东西萦绕于心,再不能断。
所以,他宁可做个恶人,狠厉一点,所有深情,已然用尽。
苏静翕,是割破这看似平和的天下的最好的一把刀,他不能弃。
……
从前很多次,想把那个人忘记,却总在因缘际会中,重逢,若是不相逢,她大可以心安理得地默默恨着他,来转移往事留下的苦楚,可一旦相逢,就成了她的劫数。
算来,这本就是一种缘分。
静翕抱膝坐在榻上,瞧着那亲切熟悉的眉眼如水墨勾勒,纤长的睫毛乖巧地浮在面上,清俊出尘的气势依然不因睡着而减却一分一毫。
她不可能一丝恨意都没有,即使她没有亲眼瞧见父母双亡的模样,即使那个时候年纪尚小,不知死亡的意义,即使后来养父母待她极好,不停地开导。
她没有打算报仇,却也不想沾惹什么是非。
她无法确切描述入宫第一天的心情,但是日子久了,也便那么度过。
但一成不变的日子,是被谢云霂打破的。
那日烈日如火,她随几个大宫女出门采买,瞧见街市上有个凄楚可怜的妇人,跪坐在地,手上举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以血写着“冤”。
她不知怎的,想撇开头不去瞧这场景,因为心知这世道,有冤无处诉,却意外地盯住那个妇人,移不开目光。心底,终是不甘,不愿见这世间,没有公理。
几个大户随从模样的人走了过去,俯身同那个妇人说着话。
恃强凌弱,一定是要赶走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静翕很想冲过去,却拼命忍住了,她无权无势无本事,实在没有打抱不平的能力。
果不其然,那个妇人垂着头随着随从离开了。
大宫女唤她的名字,她匆忙间跟上,才惊觉,指甲已经在掌心留下微带血丝的月牙痕记。
在关宫门前回宫就可以,所以采买的宫女有一点点时间可以四处转转,经常有很多宫女做女红要她们带出来卖。
静翕不好奇街市上出了什么新奇物件,她兜兜转转,走回了那个街市口。
人不在了,她就静默地立在那里瞧着,不知妇人的名姓行踪,以及冤情,空落落的方砖似乎从来不曾有人踏足一般冷寂,哪怕街市上来往行人纷纷。
蓦地一抬头,瞧见巷子里的药铺走出来两个人,正是那个妇人和刚刚的一位随从。
她鬼使神差般走了过去,听见了妇人连连道谢。
巷口停着一驾马车,灰暗的色调,几乎跟周围的墙融成一体。
随从走回马车,便驾着马车走了。
她没有瞧见马车中的主人,但从妇人口中知道那个人权力很大,答应替她伸冤,还请大夫给她看了病。
她急急忙忙赶回去,跟着众人回了宫。
真正见到马车主人,是在一次宴席。
静翕当完值,顺便帮女官去送东西,因着要避开宴席,就绕了远路,结果绕晕了自己。
然后她瞧见了他。
褒衣博带,宽袍大袖,立在风中。
他对着跟在他身后的人道,“孟学士不必一副忧国忧民恨不能施展的模样,只立朝中,举目尽是是宦海沉浮,诡谲莫辨,要想解忧,首先要知忧。知,不是从奏章上知,不是从三言两语中知,要靠耳朵和心去知。”
“臣,明日请命,赴怀州任职。”
“鱼龙混杂,人鬼难辨,你可有准备?”
“虽万难,吾亦往矣。”
“好。”他立定,“愿闻佳音。”
静翕不敢动,静静地窝在黑暗里,然后瞧见了随后过来的随从,在光中,面容清晰,她记得真切。
她突然觉得,好像黑暗中有一丝光,只一瞬,却可以把黑暗转为白夜。
但那个孟学士的“臣”字,表明那个人的身份注定不寻常。
第二次见到他,她知道了他的身份,顿感很是讽刺。
她想就这么忘记这个人,把恩怨泯过,他继续当他的王爷,她安心做个女官,研习医术,到了年纪,就离宫,开个医馆。
可是每次已经淡忘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时,偏偏,不早不晚,恰好相逢,在书房外、在宫墙边、或是在花园旁。
她看见了各个场景中的他,每一次都意气风发,心怀天下。
不过,静翕是真的没有认出来三年前那么颓废那么死气沉沉,满身是伤的家伙,居然是谢云霂。
或许,谢云霂也不知道,他们曾经相遇这么多次。
三年时光,静翕几乎忘记这个人,在所有宫女跑去瞧归来的谢云霂的时候,心中没起一丝波澜。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相遇,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的人,居然被她记住了那么久,着实很奇怪,她这般想。
但这一次,不再是遥遥相望,而是对面相逢,他切切实实地闯入了她的生活,躲不开避不掉,再难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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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因为考试,更新越来越慢~
貌似因为是第一次的作品,节奏掌控的也不是很好,希望见谅~
争取下一次更好~
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