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佛如何如何传奇, 又象征着怎么样的吉运, 与永嘉帝来说都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在他看来一件极度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忽然在宫宇之中出现——太子垂涎女子美色,假公济私, 恃强凌弱派京兆尹实行逼迫之举。
珠镜宫里修身养性的王贤妃今日一早忽然打死了一名宫女,随后又棒刑了几个宫侍。闹得全后宫沸沸扬扬。此时讲仁厚, 哪怕宫中死去的下人们念念不少。但像这样明面之上闹出来的实在是罕见至极。
果然,得到消息之后的皇后娘娘第一时间便去责问珠镜宫为何如此惨无人道。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张保寿见外头有御前太监探头探脑,于是亲自前去过问。再回来之时,为皇帝带来一个十分臊脸的消息。
“此话何处来的?”永嘉帝略显怒意。
张保寿搭着眉毛, “说是贤妃一早去宫中小佛堂诵经, 听到那个宫女在与人嚼舌根说的便是此事。大怒之下便杖杀了那宫女。”
永嘉帝摔了手中御笔, 站起来, 喝道:“去珠镜宫!”
方来到珠镜宫里, 只见王贤妃跪在皇后面前, 满脸是泪的哭道,“妾谨遵陛下旨意, 念佛修心。在佛祖面前犯下如此杀孽, 实在是罪不可赦。妾自知罪孽深重, 愿领受责罚。可是皇后娘娘……
这样的事若是从我宫里传出去, 必叫太子殿下以为六儿对他有不敬之心。然而他们终是兄弟, 尚有可解释清楚的机会。可如果传到外面,悠悠众口,叫太子殿下威严受损, 那才是天大的罪过!臣妾如何都无甚关系,只是这样的流言万不可传出去!还请娘娘明察宫中宵小!”
她这一番话情真意切,慈母心肠有了,深明大义也有了。永嘉帝一腔怒火好歹压下去一些,一脚踏入主殿内。
“传出这些话,你可仔细问过是从哪里来的?”
王贤妃跪在地上,露出害怕慌张的神色,“听到那话,妾已经吓怕了。情急之下便,便也忘了问了。”
皇后依旧是那副万事不入眼的样子,听到如此辩解,终于开了口:“那就是死无对证了。”
殿内随此言一静,永嘉帝神情莫测。贤妃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皇后这么一开口,很可能就大事化小。那太子一案不仅闹不起来,她还会但一个苛责下人的不慈名头。到头来,就真的只是她珠镜宫吃了责罚,太子什么事都没有。
哪能如此!
贤妃立刻道:“此事于东宫声名有碍。是真是假,请太子殿下与那家人入宫对质一番就好。”
说罢,又刻意笑起来,“妾相信,以太子之德,此事必是有心之人放出的流言蜚语!”
皇帝尚未表态,旁边的皇后开口说:“贤妃此话有理,陛下以为如何?”
永嘉帝现在十分恼火,瞪着脚下的贤妃。足足静了一会儿,他咬着牙下旨,“宣太子入宫!”
然后他又看向皇后,语气有些莫测,“叫老三将那闻家兄妹也带进来!”
皇后面不改色,说道:“那闻家女儿还是个姑娘。不管是真是假,大庭广众如此问话实在不妥。若是陛下信任,不妨将她放在我这里。”
永嘉帝点点头,也不管地下跪着的贤妃,阴沉个脸走出了珠镜宫。池皇后跟在皇帝之后起身,对贤妃道:“你在宫中擅用私刑,已经犯了宫规,就在宫中禁足一个月吧。”
贤妃在听到永嘉帝叫梁煜将闻家人带入宫里时已经略感不妙。幸好她与肃王早有准备,面上恭恭敬敬应下责罚之后。见皇帝皇后都出去了,她立刻冲门后的心腹挥了挥手示意她去报信。那宫女得了信立马转头跑了出去。
永嘉帝压着一腔怒火从珠镜宫里出来,胸中怒气难消。狠狠折了一把手边的树枝叶子,他冷笑一声,对着身后的皇后嘲道:“这对母子当真是不闹出些事便浑身不爽快!”
皇后神色淡淡,只说:“总归要还人一个公道。”
“公道,哼,那也得是真的才好!”皇帝冷哼,可心里却是底气不起。他招来张保寿,“你去张敏那里问清楚。”
张保寿不动声色地看了池皇后一眼,又弯着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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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颐书此时正在家中与妹妹闲聊,微笑着听妹妹说起那日诗社的趣事。听到外头说昭王殿下来,便是一笑,看向妹妹。
“要出发了,可害怕?”
闻芷深吸一口气,“我怕什么,才不怕。”
那日闻颐书回家,忽然与她说,这几天可能要进宫一趟去皇帝面前喊一下冤,并问妹妹害不害怕。刚听到这话,闻芷是懵的。再三确认了兄长不是开玩笑,她心中忽然生出些许好笑。
摇头叹道:“哥哥总是喜欢将事情闹大了。若非如此,仿佛便不开心了。”
“哈,会哭的娃娃有糖吃。不嚎几声,可对不起我吐得那几口血,”闻颐书摇着手里的扇子。继而又露出可惜之色,“只不过最多叫那色中恶鬼反省几日。饭照样吃,觉照样睡。其他也没什么……”
闻芷哭笑不得,问:“那你想如何?”
想叫他从爹手里贪污走多少银子,全都吐出来,闻颐书在心中答道。只是面上只叹:“罢了,一步一步慢慢来吧。此番进宫少不得见一见天家威严。能养出那样的儿子,我估计着做爹的也是跋扈的,你可害怕?”
闻芷心道:我有一个这样敢腹诽当今圣上的兄长,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笑着说:“我一个女儿家,便是到了那地方也没说话的份儿。问来问去,也只问你,我还要问你怕不怕呢。”
闻颐哈大笑,“你只管看我到时候怕不怕吧。”
此时梁煜真的来接人了,闻颐书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闻芷心中一点忐忑临到头反是都没有了。兄妹两个都会屋里换了出门的衣裳,又携手出来。
梁煜备事总是妥当,先请闻芷上了后头的马车,才叫闻颐书与自己上了同一辆。
他说:“母后必会将你妹妹护到身边,待会儿到了殿上也无需担忧。”
闻颐书点点头,“也该是如此,总不能叫妹妹真露头。”
其实这也是梁煜藏的私心。他想等事情结束之后,借着带闻颐书去接妹妹的由头,叫皇后见一见人。其他人都罢了,梁煜是真心想叫自己的母后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仿佛这样,才得了圆满才是。
也不晓得闻颐书有没有看出他这个打算。是当真没注意,还是注意到了却也不拒绝,只说这样很好。
一径赶到宫门口,正巧与肃王梁机撞了个照面。
“三哥?”他似乎很惊讶,“这是怎么了?”
梁煜只管扶着闻颐书下车来,答曰:“父皇着我入宫。”
梁机惊疑不定地盯着闻颐书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直到闻颐书忽然瞧了他一眼,梁机才收回目光,“这般巧,我也有事要请见父皇,不如一起?”
说罢,他看见后头的马车里走下一个带着斗笠遮面的女子,心里越发跳了两下。
“怎么了?”梁煜问。
梁机忙做出苦恼神色,“我也不知如何,只听说母妃被皇后禁了足,于是特来请罪。”
说着,又实在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他乃前苏州织造闻礼之子,”梁煜说着,又对闻颐书道,“来见过肃王殿下。”
闻颐书上前一步,作揖礼,“草民见过肃王殿下。”
“原是闻公子……”肃王面上问好,可心中不安愈增,他可不知道闻家与昭王认识!原本十分有把握的事情,此时竟也没那么多的信心了。但也只好装作不曾联系过闻家的样子,勉强镇定说,“你们也要入宫去?既然如此,不妨一道。”
梁煜看到皇后宫里的人接走了闻芷,便对闻颐书说:“一起吧。”
闻颐书自然说好,于是三人各怀心思朝往含凉殿去。
三人到时,太子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听到宫中那传言,他又惊又怒,自然是大呼冤枉。并说要严惩传谣之人。再一听那话是从珠镜宫里传出的,便愈发恼了。
跪在地上,瞪着眼睛,太子喊冤道:“那是梁机要害我!还请父皇做主!”
永嘉帝瞧着这个状若癫狂的儿子,神情冷漠,一言不发。知道人都到齐后,他说:“到底是不是冤枉你,问上一番话就晓得了。”
说罢,吩咐左右叫昭王,肃王并闻颐书进殿。
入殿之后,大行宫礼。
不等梁烨发难,梁机跪地求道:“惊闻母妃触犯宫规,儿臣特来请求责罚。”
永嘉帝冷笑一声,“你消息到快,你母触犯宫规,你来求罚什么?”
梁机面色不改,只道:“母妃上了年纪,日夜惊惶不安,脾气愈发暴躁。这也是儿臣不能时时看抚之故,于是特来请罪。”
不等永嘉帝开口,那边的太子依然暴怒,“梁机!你为何害我!”
“太子慎言,”肃王皱眉,态度倒是不卑不亢,“无凭无据,至戕害手足之名与臣弟,恕臣弟不受!”
梁烨瞪眼,“你!”
“放肆!朕还没死呢!”永嘉帝抬高声音斥道,“既然都到了,那就都给朕一边看着!”
说罢,看向一直跪在地上低着头的闻颐书,“下头跪着的可是闻礼之子。”
闻颐书本来竖着耳朵听戏听得开心,听得皇帝唤他,忙低头道:“正是草民。”
永嘉帝坐在上头,见他低着个头心里有些烦躁,直道:“站起来抬头回话。”
应了一声谢陛下,闻颐书起身。这一抬头,倒叫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这等妖娆相貌,着实娇柔华美。方才在宫门外,梁机心神不宁不曾细看。此时这宫中融融宝光之下,他竟有些挪不开眼。一旁太子的眼神愈发晦涩难辨。
哥哥既然是这等样貌,那做妹妹的会差到哪里去?
永嘉帝一阵窝火,愈发信了那传闻来。
“朕问你,太子派人到你家中强索你妹妹,可有此事!”
太子难以置信地瞧着永嘉帝,“父皇!”
皇帝不理他,依旧问闻颐书,“可有此事!”
闻颐书没有立刻答话,等了一会儿,他才道:“回陛下,却有此事。”
一旁的肃王心中松了一口气,嘴角带上些笑。
永嘉帝冷冷道:“你可想好了,污蔑皇族可是诛九族之大罪!”
闻颐书脸上恰时露出一二苍白之色,面露挣扎跪了下来,“草民原也不信太子殿下会做出这等事情!只是那三人态度嚣张,见草民拒绝还留下狠话说叫草民与妹妹死无葬身之地!于是草民心中起疑,叫下人跟着那三人出去。见他们真的是往宫中过来,才知,才知……”
他似乎很是愤恨,几乎说不下去。
太子此时已经心慌不已,依旧咬牙辩驳道:“往宫中来了,便说是东宫的人!你这刁民,你……”
闻颐书心中不屑,腹诽道:不是你的人,难道还是皇帝的人?只面上犹自做惶恐之状。显然永嘉帝也想到这一点,狠狠瞪了太子一眼,“你闭嘴!”
一旁的肃王心中得意,适时开口:“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不能凭这一点便定太子失德。你既然说那三人是东宫之人,可知那三人名字?”
闻颐书此时抬头,已然目中含泪,哑着嗓子说:“那领头之人自称长富,说是太子殿下最信宠之人。”
“我没有!”太子终于忍不住,一下跪倒在地,呼喊道,“父皇!我真的没有!”
永嘉帝一脸疲惫,示意左右,“去查太子詹事府的名录!快去!”
在殿内凝重的氛围之中,张保寿从宫外归来。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吓得缩成一团的长富太监,还有就是张敏亲口证实太子曾将自己宣入东宫,并吩咐为难闻家一事。
永嘉帝用厌恶的眼神看着那长富,手一指,“拖下去打死。”然后无比失望地瞧着梁烨,“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等无德之举!”
“父皇!父皇!”太子大哭不已,“儿臣糊涂!还请饶过儿臣一次!”
哭喊之中,他看到闻颐书,立马指着他说:“是他家女儿不守妇道!若不是他家人在街上抛头露面,儿臣也不会,也不会……”
“你闭嘴!”永嘉帝气得直接拿桌上的砚台砸了下去,“事到如今,你竟还说这样的话!”
那砚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巨大的破碎之声,吓得所有人都跪下,大喊:“陛下息怒!”
永嘉帝的肺都要气炸了,忽然转向梁煜,“你既然与他认识,出了这件事为何不说!”
梁煜和闻家人认识?太子猛然盯着梁煜,显然是将梁煜当做了掀起此事的幕后之人。而梁机自在宫门口见了二人之后,心中升起的不妙之感愈发强烈。
只见梁煜微微皱着眉,“在今日之前,儿臣不曾听过此事。”
“什么?!”永嘉帝表情无比怪异,“你不知道?”
梁煜点点头,“是,儿臣并不知晓,颐书不曾与儿臣提及过。”
永嘉帝冷眼瞧向闻颐书,“你为何不提。”
闻颐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姿态标准地行了大礼之后,才道:“草民自与殿下相识,便知殿下乃是光风霁月,重情重义之人。若草民将此事告知殿下,一边是朋友之义,一边是兄弟之情,这叫殿下如何抉择,又如何自处?草民不忍殿下受如此抉择之苦,于是便不曾说。”
此时,一直感觉不对劲的梁机终于反应过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等着他,这不仅仅只是针对太子的一次安排,之后还会将自己也拖下水!
果然,他听得永嘉帝冷冷问话:“既然你不曾向煜儿求救,此事又是怎么传到宫里来的?”
这显然是太子最关心的问题,他方才一阵哭罢已然不想着如何脱罪,而是想着叫策划此事之人不得好死。于是他死死盯着闻颐书,只等着闻颐书说出那人的姓名。
只见面貌容奢的少年先是疑惑地歪了歪头,才道:“事出之后,草民惊恐万分,便想求助。因平日识得荣国府的公子,便想去一试。只是那一日荣府公子丢了随身宝玉,荣府忙乱,草民并未见得。不过赶巧,碰上了甄应嘉甄世伯……”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先父曾在甄大人手下做事,也与他交好。草民便将此事告知,请世伯帮忙。只是,伯父告知此事因涉及太子无比棘手,其余倒不曾说。草民本以为求救无望,便也告辞了。不想今日便入得宫来。”
甄应嘉!
太子双目爆瞪,心道自己待他甄家不薄,他竟如此戕害自己!
梁烨几乎忍不住要吐血,瞪向梁机。又道既然是在荣国府说起此事。那必然是荣国府知晓此事之后,然后告诉了梁机!否则,怎么就是珠镜宫里打死了人,闹了出来!
那甄贾二府素来同气同出,原来早就勾搭到一块儿去了!
永嘉帝听罢来龙去脉,不由看着三个儿子,那眼中不知是怒是悲。良久他叹声道:“好好好,真是朕的好儿子……”
他闭了闭眼睛,又对闻颐书说:“你这等性子,还真有你爹一二风骨。什么都不顾,只想着一个义字。煜儿认识你,倒也是他的幸事。”
说罢,挥了挥手,“起来吧。”
“谢陛下,”闻颐书谢礼,一旁的梁煜马上过来把闻颐书扶了起来。
“你那妹妹如今在皇后宫里,叫煜儿带你去。”这小半日下来,永嘉帝一口一个煜儿,显然是无比亲近。在另外两个儿子的衬托下,他对梁煜简直满意极了。
闻颐书听这话,目光略闪,又跪下谢过:“谢陛下为草民做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嘉帝点点头,又勉励了几句,无非是叫他好好读书,日后如他父亲一般为国效力的话。然后就打发梁煜和闻颐书走了。
又冷着目光看向梁机,“你那母妃残忍无道,滥用私刑,不将朕之言放在眼里。皇后罚她一个月已经是仁德,无需你过来担什么多余的罪责,多管闲事,回去吧!”
梁机咬了咬牙,口称告退。
无意之间被摆了一道,之后将自己脱身出去的安排也没了用处。他原也不怕闻颐书说出贾府之事,其之本意就是要离间甄应嘉与太子的关系。可是肃王万万没有想到闻颐书与梁煜是认识的。
经闻颐书方才一番话,便把自己反衬一个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戕害手足之人。若没有这一遭,永嘉帝暴怒之下大概只记得太子荒_淫无道。但如此一提,永嘉帝那火便也就同时烧到了他肃王头上。之后,若不将甄应嘉彻底收入帐下,今日一番动作之后得不偿失,必是吃亏。
至于太子的瞪视,肃王倒丝毫不放在眼里。只是回去之后少不得要再加一把劲才是。
一时这含凉殿里的人都走了个干净,一天都在跑的张保寿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他来告知,那个东宫太监长富已经被打成一滩烂肉,成功断了气。
跪在地上的太子闻言一抖,将头低得更低。
在人全部走了之后,太子才从那些怒火之中脱离出来,真真切切感到了害怕。只有单独无人之时的永嘉帝才叫梁烨最为在意。因为这个时候的皇帝不再是一国之君,而是一个父亲。他此时说出的话,才是对梁烨这个做儿子的最真切的语言。
那是梁烨身为一国太子最重要的倚仗。
只听永嘉帝无比失望的声音从上头传来,“烨儿……你怎么能做下这样的事情……”
太子心中一惊,猛然抬头看向永嘉帝。他发现自己的父皇似乎老了许多岁,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仪在这份失望之下败落了许多。他曾害怕的作为君父的压力,此时竟不能叫他心生恐惧。
梁烨忽然意识到,这份倚仗或者说这份束缚,已经开始松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合在一起写的,懒得分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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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大概八点左右,我准备开始写文。然后男票告诉我他下班了还没吃晚饭。我就想,哦,刚好要去趟超市,就说陪他吃个晚饭再去下超市,回来九点也赶得上更新。然而!万万没想到!昨天就从家里到楼下面店大概两千米的路!我特么走中暑了!没错,晚上八点,我中暑了……回来沙发上躺尸,我看了下天气温度,34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