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泪陈沙葬英灵,冰火境里祭新仇。”突然,有沧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既闯吾地扇骨岭,便留尸骸砌山成。”</p>
齐然处之泰然,眸中却带有疑惑,“阑入内地,非我本意。我即不想结这新仇,亦不愿砌这骨山,望阁下自省,血仇恩怨,杀人害命,始终不对。”</p>
“不对?”那鬼细品着这两个字,片刻后又问,“你……年方几何啊?”</p>
“十七。”齐然回答。</p>
“舞象之年,竟是个孩子。”那鬼的声音微带诧异,“如此胆识,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可惜啊,真可惜,可惜成了白骨就什么都不是了。”</p>
“看来阁下是要来硬的咯。”齐然卸下整肃,嬉皮笑脸说。</p>
“禁法区里,你不过蝼蚁,何来软硬之说。”那鬼说。</p>
“喂!”齐然不满,瞪着眼睛说,“你才是蝼蚁,你们整片窟窿山上都是蝼蚁!”</p>
“顽童。”那鬼嗤之以鼻。</p>
这时,一只巨大的白鼠从沙地里窜出,嘴里还叼着一条青色巨蛇。齐然吐吐舌头,似挑衅白鼠。白鼠被其激怒,当即放出青蛇想将齐然吞食。</p>
青蛇是生于大荒的巨蛇,拥有蛮力却没有智慧,不能修行,不懂法术,当然,在禁法区里,即使懂法术也是无用武之地的。齐然知道这些,自然不害怕,看着青蛇杀气腾腾地朝他扑来并且张着嘴巴一副对他的皮肉垂涎三尺的模样,他只觉得好笑。</p>
也就在齐然忍俊不禁的片刻,一缕金光闪过,青蛇便瘫软在地,不省世事,白鼠亦动弹不得。</p>
“我不想动粗,也不想浪费时间,有个家伙,还在你们的窟窿山上等着我呢。”齐然说。</p>
那鬼显然不料齐然竟不受禁法区控制,乱了心绪,半晌才问,“你是谁?如何不受禁法区限制?”</p>
“我不是谁。”齐然说,“谁也不是我。你只要知道,你杀不了我。”</p>
“……”</p>
鬼没有说话,而是从黄沙里逐渐现出身形,由一个半透明的轮廓化成一具披着白衣的干尸。</p>
齐然受不了那种恶臭,顿时掩鼻,铁青着脸说,“你还能再臭点么?”</p>
“吾风尚翼,君可知晓?”</p>
鬼突然尊敬,到让齐然有些受不了,他敲敲脑袋瓜子,思索片刻问,“风姓?东夷之国尚盀,部落首领葛衣氏?”</p>
“然也。”鬼说。</p>
“尚盀国,始于上古,殁于上古,距此已有千万年之久,若我所料不差,你们定是从那场诸神之战中被迫迁居的部落,然命途多舛,逃过了神乱,却逃不过人伐,你们……是被南蛮诸国斩杀殆尽的。”</p>
“这又如何?你的仇,与我何干?”齐然转而问道。</p>
“吾妻阴灵长留,为吾化而为兽,护吾左右,只因为蛇所毒,故食虺饮血,不啖它食。吾之人,女皆被虏,男皆被戮,无一免之。”风尚翼说,“此仇,萦绕心头,不能离散。”</p>
“留黎兽?”齐然说,“呵,这么说你那窟窿山上的是炙炎果,能制幻的异果?欸,不对啊,我又没吃!难道,果实的气味就能制幻?”</p>
“然也。”风尚翼答。</p>
“哦,那灵枢君岂不被你们算计啦!”齐然兴味十足问。</p>
“那位大人,贵为至尊,怎会徒入陷进,遭人算计。”</p>
“你的意思是他是至尊入不了陷井,我就活该被你算计,玩这无聊的杀人游戏?”齐然不满,孩子气十足。</p>
“临危不惧而又微言大义,如红炉点雪,不必多言。”风尚翼说,“吾之俗地,留你不得,既然如此,君且自便。”</p>
齐然嘻嘻一笑,似天真孩童,却又肃穆言之,“入此地者,皆无完骨。你以为……我会信?”</p>
扇骨岭之上,风回雪临风而立。齐然出现在身后时,他微微侧头,不亟不缓说,“上来了?”</p>
齐然面露愠色,走到风回雪跟前,双手叉腰咋呼起来,“你一点都不担心我!我都掉下去了,你就不下来找找我!我万一英年早逝了怎么办!”</p>
“禁法区里我连剑都拔不出来,如何救得了你。”风回雪解释。</p>
“你就是不想救我!”齐然孩子气起来。</p>
“对不起。”</p>
“……”</p>
“陆家的人,本该世代由我保护啊。”</p>
“啊?”齐然没有听清。</p>
“没什么,走吧。”风回雪说。</p>
寻常人是走不出扇骨岭的,但齐然并不是寻常人,他不受禁法区限制,所以很容易就分辨出方向,感知到人所在的地方。</p>
他二人来到了扇骨岭下的村子。生于荒野的村子并不大,但好歹也有十几户人家,百口余人了。风回雪不愿惊扰居民,怎么都不愿进村一探究竟,齐然却好奇得紧,想看看这荒野居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再加上本身是被迫而来的,就更加不想和风回雪一起露宿在外,栉风沐雨辛苦奔波了。两人僵持间,风回雪竟低了头,允了齐然去村子解惑,但自己却打算和这荒郊里的蚊子共寝一夜。</p>
“你真的不去?”齐然欲走,却忍不住回头确定。</p>
“不去。”</p>
“那我去村子里找床睡咯,你就一个……在这儿喂虫子吧,哈哈!”齐然临走前还献上一个无比幼稚的鬼脸,然后一个甩身扬长而去。</p>
风回雪莫名一笑,对着漆黑的树林取下斗笠,这一次,斗笠下的不是丑陋不堪的兽面,而是一张绝美的男子面孔。</p>
风掠过发,衣袂临风而动,荒野的风,带着几许寒意,他虽不惧寒,却能感受寒冷。</p>
此刻,黑云压顶,草木簌簌,潜藏在夜里的鬼魅幽幽而出。奇烟舒展,腹蛇蓁蓁,一时间,风回雪被围困在了由蛇与烟形成的圈禁里。有留黎兽衔蛇步步逼近,庞大的鼠腹晃来晃去,如身怀幼崽一般。风回雪抽出腰间的玉屏笛,搦管奏乐。此刻的玉屏笛抽不出弑雪剑,更化不出罗袖扇,但好在它是一把笛子,能够吹奏出乐曲。</p>
他吹奏的曲子是一首叫做《荒玉》的古曲,是世人为堕凡的祈神之主荒玉所创的乐曲,据说是讲述祈神思慕女子的故事。风回雪并不知道其中故事,从母亲教他这首曲子开始,他就再也忘不了,再也放不下这支笛子了。</p>
许久,漫天冰潮铺天而来,随着笛音徐缓而至。</p>
风尚翼从黑暗里走出,空洞的眼睛扫过满天的冰鸟,然后缓慢开口,摇晃着皮肤干涸紧裹的下巴说,“何必挣扎,命数如此,逃脱不得。”</p>
“跟吾说命数?这九天之下皆为吾有,你区区恶鬼竟能如此放肆!”风回雪怒喝。</p>
“大人。”风尚翼从手中化出一卷文书,金字手笔,以血署名,“此为四神手谕,因汝擅用其职,庇护魔头,并究以六百年前朔雪殿下一案,证据皆示为汝为之,故以女神之名将汝罢黜,逐出三重天十三城,贬为俗世散神。”</p>
“以女神之名?”风回雪镇定自若,冷笑中带着讥讽,“澪已经堕凡了,他们以澪的名义,不怕为世人耻笑吗?”</p>
“灵枢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事,四神仅用三日便示知天下,不论证据真假,你都回不了三重天了。”风尚翼说。</p>
“回不回得去我并不在乎!”风回雪说,“不论我是不是御神,我都是灵枢。”</p>
“没有了御神的权,你便护不了陆家。”风尚翼说。</p>
“没有了御神的权,我才能光明正大地保护陆家。”</p>
“呵。”风尚翼嗤笑一声,“不愧是灵枢君,胆识气魄不输常人。”</p>
“我可不是人。”风回雪冷眼说,“你的手谕是从哪里得来的?”</p>
“非偷非抢,而是从冥府女帝那边传下来的副本。”风尚翼答。</p>
“你又是谁?女帝竟纵容你作恶人间。”</p>
“在下风尚翼,南荒恶鬼。此非纵容,而是善恶制衡。”</p>
“好一个善恶制衡!”风回雪凛声,“那么今夜,阁下莫非是专门来给我传谕的?”</p>
“非也。”风尚翼摇头,因脖子细长,脑袋便看起来摇摇欲坠,并且还咯吱咯吱地响着,“我是奉女帝之命,特来告知大人,要么回小重山老家,要么回岑山祖家,一切尊天命,莫要挣扎,否则落个诸神齐伐,丢命事小,丢了元魂事儿可就大了。”</p>
“我灵枢不怕谁,也没怕过谁,丢了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要不入鬼囿,生死又有何惧。可惜,他终是害怕的。</p>
“如此,我便不打扰了。”风尚翼说,“不过我得提醒你一点,与你同行的那个孩子,可不简单呐,你该多加小心才是。”</p>
“承蒙关心,不过小然是个好人,我无需戒备。”</p>
“好人未必不需戒备。”</p>
奇烟漫丽,霎时,一切回归平静,风回雪只身站在树林里,有枯叶回旋飘落,有月影印上绿冠,有冰鸟渐行渐远。</p>
“自作孽……不可活。”他失笑,看着手中的玉屏笛,竟不知道失去武器,他还有什么能力活下去。</p>
终有一天他会离开十三城,离开澪的探月阁,他早有准备,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晚,来得太不是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陆家遭遇灭门的时候。</p>
陆家世代保藏四方鬼城结界钥匙,若此时他独善其身,这天下怕是谁都不会安生,若他继续插手护佑,怕又会引来祸端,陷入绝境。四神虽有意罢黜他,却没理由置他于死地,这般,他该如何是好?</p>
若四神得到钥匙,权利无法制衡,他又该如何呢?为了澪的天下,拼去性命守护她所创造的生命,和这自命清高的诸神,还是独善其身,自逍遥去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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