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隐逸甄审处,后方通道自然关闭,四方冥灯由小鬼点起,这处昏暗洞宇像乍然灌入了阴风一般,冷气渗人。
定睛看去,在他们的正前方是一张黑木长几,长几里侧坐着一位着华丽吴服的女子,女子白面黑齿,无鼻无眼。长相怪异不说,就连那拿着笔的手也似柔软无骨,屈伸可见。
此女便是隐逸,而隐逸为炼狱阍者,司甄审人魂一职,对于她的由来,民间有词曰:
裙钗本是美人目,病绕红茵倚牕度。
风烛孤映水中眸,夜窥妖魔窃面空。
阁痛轻捻伤心泪,新鬼旧仇恩怨中。
身既死矣梦自明,誓曰不留阳世人。
传说隐逸本为一介美妇,无端由地罹患重疾,只能卧塌倚窗,赏那绿翠敷展,观那绽水芙蓉。日子久矣,便得了臆症,整日痴痴骂骂,时哭时笑,每逢乡邻关切探问,便亟亟询问:你见过我家夫君吗?我家夫君去了西边求缘,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至此,相邻便少有探问者。一日,仲夏之夜,隐逸忽能下塌,且耳聪目明,不像往日那般恍惚。喜不自胜的隐逸跑到鹤霆水畔,自水中观己面目,登时吓了一大跳,只见自己那双明眸在映入水中时,滋溜一声,游过一条蓝色怪鱼,待水波平静,面前乌黑一片,且气息不通。翌日,村民们在水边发现隐逸时,隐逸因被鬼魅夺取了面目故窒息而亡。
乡邻们怜悯,便为隐逸立了冢,操办了后事,熟料七日后天降暴雨,一下便是月余,待天光初霁,有人下地查看被大雨冲倒的庄家时,发现隐逸的坟头被大雨冲走,而且那坟上还有一个明显的大窟窿,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坟里爬出形成的一样。
而后的传言,便是化鬼的隐逸为了寻仇,入了冥府,守在通往炼狱的鬼道之上守株待兔,世不轮回,为仇而生,不灭不止。
“呀,竟多了三位。”隐逸启齿,嗓音婉转,如歌似水。
她挥挥手,让阴吏带人魂往左边走去了。
“不知三位要去往何处啊?”
回雪答,“往阳世去。”
“不行。”隐逸收起笔,合上册子,将案几上整理干净说。
“为何?”少阳问。
“不为何,不行就是不行!”隐逸起身,欲走。
“你身着吴服,可是吴地人?”齐然突然问。
隐逸一愣,欲往左处走的身子一顿,转过头来答,“不是吴地人,是吴地鬼。”
“你是嫁到梁洲的?这么远,从没回过家吧?”齐然又问。
隐逸彻底打消了走的念头,闻声走至齐然跟前问,“你这小孩,是哪里人氏?”
“冀州琴水人。”齐然答。
“冀州琴水?”
“是。”
隐逸琢磨片刻,却伸手去摸齐然的脸,在那脸上摸索一遍后说,“模样倒是不错,就是太小。”
话毕,又往旁边挪了挪,摸索到齐少阳身上,顺着那胸膛往上一直摸索到脸颊,“你是谁家孩子?”
少阳身子后倾,躲避着隐逸的摸索呐呐地说,“在下东天梦兰城……齐少阳……”
“是少阳仙君啊。”隐逸松手,“失礼了。”
最后,回雪也不例外,被隐逸从胸膛摸索至脸颊。
那双手冰冷粗糙,没有指骨的手像一条身披鳞甲的虫子,格外瘆人。回雪没有躲避,眸目狐疑地看着隐逸,而隐逸却出奇地认真,指腹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回雪的眼睑,像抚摸家珍一般小心翼翼。许久,方才恋恋不舍地松手,晃着无面的脑袋一字一句问,“你又是谁家孩子?”
“风回雪。”不假思索。
“竟是大人您!”隐逸微微震惊,“失礼了。”
“若想重回阳世,便要拿东西来换的。”隐逸说,“谁都不例外。”
“什么东西?”少阳问。
“自然是最珍贵的东西。”隐逸答。
“如果没有呢?”少阳又问。
“没有也可以,我来替你找。”说着隐逸又走到少阳跟前,“用你的阴月刀来换,怎么样?”
“不可能!”少阳果断拒绝。
“先别急着拒绝。”说着又走到齐然跟前问,“你呢,用什么来换?”
“我?”齐然摇头,“我最珍贵的是命,这个不能给你。我能和他一样用剑跟姐姐换吗?”
隐逸轻笑,“什么剑不剑的,我要那么多刀剑做什么,但凭你这句姐姐,就当已同我做了交换罢。”
“姐姐真是良善,弟弟谢过姐姐。”齐然趁机拍马屁。
隐逸轻笑一声转而问回雪,“大人,你呢?用什么来换?”
“没有。”回雪答。
“若你真是那居歆塵宫万年的大人,便用你的眼睛同我做交换吧。”
此话一出,三人皆怔,不等回雪拒绝,齐然便亟忙挡在回雪身前一脸维护说,“这个不行!”
“可是……姐姐缺一双眼睛啊。”隐逸故作可怜说。
“那……那也不行啊!”齐然再次强调。
“那你们就只能呆在这里,自己想办法出去了。”隐逸深叹口气,带着几分失落往左边冥道走去。
“等等——”齐然叫住隐逸,纠结万分问,“那用我一只眼睛换,可以吗?”
“一只不成,得是一双,而且必须得是大人的,那双眼睛放在我的脸上才合适。”隐逸说。
“那就不成了,齐少阳的阴月刀是宝贝,给不得你,灵枢的眼睛更宝贝,也给不得你,这么说来,那句‘隐逸不留阳世人’也是骗人的鬼话了!”齐然自顾自说。
“是鬼话,也是实话。”隐逸解释,“隐逸不留阳世人,可也没说不留阳世神。”
“你狡辩!”齐然没好气。
“顽童!”隐逸呵斥一声,怒气腾腾。
少阳见状也是一身怒气,“你这妇人,莫要费话!快快开了阳道,放我们回去!”
“身无神职的小小仙君,也配同我大呼小叫!”
“区区阴司,连太阳都见不得几面,还好意思提身份!”
如此一来二去,隐逸怒火中烧、凶相毕露,红唇黑齿一张一阖间,阴煞鬼气乍然泻,出。那条红润的舌头也像长鞭一般抡甩而出,狭卷着黑烟向少阳劈来。
少阳纵身一躲,抽出阴月刀将那长舌劈成两半,奈何长舌自生,根本劈斩不急。回雪见状本想上前帮忙,却被齐然拦了下来,虽然不解,但也听信齐然没有出手。
齐然袖手旁观,活脱脱看戏的模样,“这女鬼,分明是想刁难你,就她那张脸,要一双眼睛有何用,还缺个鼻子!”
“美自悦他人之目,而己目,不仅是为视之美丑,也为寻得安心,她恐惧的不是失明,而是失明的后果。”回雪说。
“失明和失明的后果,二者不一样吗?”齐然疑问。
“只有心无所求,才不会恐惧失去,若能勘破生死,无论失去什么,也是无关紧要的。”回雪答。
“那叫‘心死’!”齐然言简意赅。
什么参悟红尘,勘破生死!不过佛家歪理罢了!齐然腹诽。
这时隐逸突然停了下来,将长长的舌头一寸寸地收回嘴里,歪着头说,“我不同你们计较,你们也且自便,这个时辰,我也该往赤鬼城大人那里复命去了。”
“你这女鬼,休走!”少阳做势要拦。
“仙君!”隐逸再喝一声,“冥界重地,容你撒野!仙家阑入冥界,本就有违法,我未将尔等交于女帝处置,已留足情面,尔等若再做纠缠,我管你是仙是神,该禀报了女帝才好!”
话毕,左冥道大门自开,隐逸入内,门又自闭。
少阳满脸愠怒回头,看见齐然同回雪不以为意地看着他,根本没有被囚困在此的自觉!
“现下,该如何是好?”少阳问。
“出去呗!”齐然说得轻巧。
“阳道未开如何出去?”少阳问。
“隐逸并非有意为难,她这样做,不过是放我们一命罢了。”回雪解释。
少阳讶异,“此话何意?”
“我与女帝宿怨已深,她未禀告女帝,确实是留足了情面。”回雪说。
“那这隐逸为何要给你留情面?”齐然不解。
“不是给我留的情面,是给你留的情面。”回雪说。
齐然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阳道之门,你能打开吧?”回雪转移话题问。
“不知道啊,试了才知道。”齐然转眸,目光定格在那殷红色的结界大门上。
他以右手剑诀在结界上划下一排不知名的图案后,收手起剑,剑凌空而立,流光四泻,剑气锐利。他那把名不见经传的黑色顿剑此刻似乎爆发了全部潜力,剑身萦绕的炙热金光流金铄石,气逾霄汉。
见此情形,少阳一脸纳闷,而回雪却是万分好奇,目光眽眽。
只听轰的一声,齐然掣刃,手起刀落,眼前结界便被劈出了个大窟窿来。
少阳目瞪口呆,当即石化。
“我给劈开了!”齐然收剑,回头一脸求夸赞的表情。
回雪摇首扶额,一时无语。
破坏阳道结界,这可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小事。
“看我干嘛?走哇!”齐然大义凛然说。
“你破坏了阳道结界……”少阳小声提醒。
“不破坏怎么出去?我总不能饿死在这儿,然后顺便投个胎吧。”齐然鼓鼓嘴,不以为然地说。
“走。”回雪理好情绪说。
“走。”齐然附和。
少阳看着越过结界的二人欲言又止,内心挣扎良久,才抬步追了上去。这往后,他怕是要在三重天受皮肉之苦,听齐太阴的教育真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