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着几声轻呼，酒席间细碎的私语声响起。
其实对于康南坡和霍明轩之间的争执，众人心里倒没有太大的偏颇，至于小小的幸灾乐祸，那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每年都要上缴一大笔灵晶，不管定价是否合理，心里总难免有小小的杯葛。
但眼见局面有点失控的意思，终于有人开始充当和事佬了。
“康祭酒，霍执事的话中并无看不起凡人的意思，更没有刻意的贬低诸位学子，康祭酒不必过于纠结此事。”
说话的是一位富态的中年人，他是姬氏皇族的代表，和康南坡也可算是一家人了。
现场的修行者大都默默点头，显然是认同了富态中年人的说法。
康南坡没有接话，看向了场中的一边，这次他带来的六个学生都坐在那里，每人一席，盘地而坐，席上摆满了精心烹制的凡间美食，而相邻修行者的席上却是那些灵力四溢的仙果和灵肴。
他并不是计较那些饮食之事，适合修行者食用的仙果灵肴，对凡人来说并不一定有益处，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他在意的是霍明轩方才对于修行者和凡人的定义，这一点已经触到了他心中最大的痛处。
康南坡转头看着富态中年人，脸上有了讥讽之色，冷冷说道：“请祁仙师教教老夫，凡人为羊——为何就没有贬低凡人的意思？”
“……”名叫祁林的皇族代表神情一滞，接着就摇头不语了，他的本意无非是想打个圆场，大家都属王朝一脉，也不好看着康南坡过于尴尬，但眼见这个倔强的老夫子不但不领情，反而把矛头指到了他的身上，所以他也就只好彻底闭嘴了。
经过祁林这么一打岔，霍明轩的心境倒是平复了一些，想起事情的起因，心中有点好笑，还有一点点疑问。
凡人为羊，难道我说错了吗？
筹商会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是相当不错的，场中除了阳明书院几人以外，其他的都是修行者，两者之间并无太多的共同语言，最多也就是礼貌性的寒暄几句，然后就各自享用美食，自成圈子交谈。
阳明书院几人谈的大都是有关学业，还有这次游学的所见所闻。修行者聊的肯定是和修行有关，还有一些自家商号的经营问题。
本来大家各聊各的，自得其乐也是挺好的，但在闲聊的中途，几个修行者在讨论云澜大陆格局的时候，无意中说到了凡人的定位问题，在旁的霍明轩说了些自己的观点。
其实这些观点也不是他自己想到的，只是在某个场合无意听别人说起，觉得颇有见地，所以就顺嘴说了出来。
魔、妖二族为狼，修行者为牧羊犬，而凡人为羊。
就是“凡人为羊”这一句，触到了康南坡的逆鳞。
心中的怒气早已退去，霍明轩对于眼前的状况还是没有太好的办法，康南坡继续直直的杵在那里，看样子不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他是不准备下去了。
“魔、妖二族暂且不论，牧羊犬是为了保护羊群而存在，霍执事自称为牧羊犬，而称凡人为羊，怎么就是贬低凡人了？也请康祭酒给在下解释一下。”
声音颇为温和，条理也很是清晰，话中之意显然是在帮衬霍明轩。
所有人的视线纷纷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场中最角落的一席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书生正放下手中的酒杯，刚才为霍明轩说话的就是他。
场中大部分人都认识他，此人正是古剑门的门主范承良。
古剑门是一个很小的剑修门派，算是是云霄宗的附庸之一，宗门就设在云中城，范承良本人只是观海初境的修为，宗门之内也只有十几个弟子。不过此人也没有什么野心，平日里除了教导门中弟子，就是着力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法器商铺，极少与人结怨，是出了名的与世无争。
以范承良的地位本来没有资格坐在这里，不过古剑门与云霄宗走的极近，他本人与霍明轩又有私交，所以就有了一纸请柬。眼看自己的朋友兼靠山被挤兑得无法下台，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仗义执言了。
听见范承良说得颇为在理，在场众人包括阳明书院的几个学生都有片刻的沉默，心中均是在想：这话好像也没什么毛病，人家都自认是犬了，说你是羊，应该也算不上是贬低之词吧？
康南坡没有马上说话，他的目光在场中扫视而过，在经过阳明学院那几席时，有了数息的停顿，脸上的讥讽之意更浓。
那些学生心里的想法他能猜到，对于他这个夫子的行为肯定是有所不满的，因为他的举动得罪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并且是毫无目的可言的那一种。
这时候那些学生的心里，应该是在责怪自己这个糟老头子过于多事，过于张扬了吧？
想到这里，康南坡的心中涌起了浓浓的无力感。
此身已为羊，却没有做一只羊的觉悟，徒呼奈何！
但他没有就此罢休的打算，既然已经得罪了，那就得罪到底吧，反正是一把老骨头了，他也是无所顾忌了。
康南坡的目光不愿意与那些修行者有任何的交接，包括那几个让他失望的学生，他也不想再看上一眼。仰头看着大厅的顶上，迟迟的没有说话，早年坎坷的经历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的涌现，有些纷乱，却又是无比的清晰。
他出生在龙州的一个小县城，父母经营着一家祖传的榨油作坊，家里的日子说不上富足，也是衣食无忧。
自蒙学开始，他就表现出了出众的天赋，种种的夸奖和激励伴随着他的求学生涯，还有一个叫婉儿的邻家小女孩，更是他心中最美好的所在，年少的他早早就立下誓愿，婉儿就是他未来的妻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求学、成长、为官，也许真的会娶婉儿为妻，然后子女双全，幸福的过完一生。
但幸福往往是是虚幻的，灾难却是无比的真实。
县城中一家所谓的豪门，看上了他家的榨油作坊，想买下来后改建成酒楼。本就是祖传的产业，父母又怎肯出手转让，再三协商无果之后，对方恼羞成怒，想出了一个极为阴毒的主意——在油中投毒。
然后，天就塌了……摊上人命官司的父亲被拘入了大牢，等待秋后问斩，家产全部充公用来赔偿那些受害者。凄惶的母亲四处求告无门以后，卧病在床，奄奄一息。
年仅十二岁的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没有丝毫的能力阻止。
一个月后，父亲在大牢中自缢身亡，母亲也随之离开了人世，而他成了一个孤儿。
好心的邻居劝他离开县城，隐晦的话语间透露出一个消息，那个豪门的背后有仙师作为靠山，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他在左邻右舍的资助下，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家乡，去往阳明书院求学……
十几年后，他又回到了那个县城，此时的康南坡已成了阳明书院的教习，已经有能力对往事做一个了结了，但最终他发现，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
婉儿已经嫁人了，嫁给了一家商铺的伙计，最大的孩子已经快十岁了，见面会亲热的叫他康伯伯，婉儿没有如年少时一样喊他康哥哥，而是极为恭敬的称呼他为康先生。
所谓的豪门早已烟消云散，那个被倚作靠山的仙师，原来只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族人。
枉法的县令数年前就已经致仕，最终得享天年，一个月前老死于床榻。
他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最后一次得知那个县城的消息，大概是在四、五年前，家乡的县令通过无数的转折，请托到了他的身上，想求得他的一幅墨宝。
因为县里出了一个声蛮大夏的学术宗师，家乡的百姓也要同沐荣光，所以县城要改名了，新的名字就叫——南坡县。
他还是写了……
眼中有潮湿之意渐生，康南坡紧闭了一下双目，复又睁开，看向了刚才说话的范承良，他还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子非羊，焉知羊之苦。”
话中有金石之音，一字一顿，似在质问，又似在自嘲。
八个字，就如同八把威能巨大的飞剑，直接轰向了范承良，也轰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大家面面相觑，话已至此，有关于这个话题的争论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了，因为人家已经把话都说尽了。
原本暗暗自得的范承良，此刻满脸通红，端起杯子一仰头就喝干了杯中之酒。
霍明轩看到自己的老友受窘，不由摇头苦笑，他对康南坡这个难缠的老夫子倒也恨不起来了，心中反倒有了一些敬意。
轻轻的咳了一声，霍明轩正要开口说话，他是筹商会的主事人，不能看着它就这么黄了，就是再为难也得把事情圆过来，要不然云霄宗的脸面该往哪儿搁呢。
“吱呀”一声，厅堂的大门被侍者推开了，一行三人走了进来，霍明轩明显松了口气，离席迎了上去。
李松鹤是他最得力的副手，铁柔他也颇为熟悉，宋城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云霄宗后起之秀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以他的为人，自是不会怠慢。
“宋师弟，这一次云中城之行可否满意？”霍明轩亲切的问道。
宋城点点头，客气的说道：“给霍师兄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霍明轩笑容满面，接着又和李松鹤、铁柔各打了个招呼，才领着三人往自己的席位走去。
在霍明轩的主位两侧，本来就放着三张空席位，席上的一应之物俱全，这些就是为宋城三人准备的，也是有备无患之举。
等到四人重新落座，康南坡也回到了自己的席位坐下，他的性子虽然执拗，但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只是刚才的问题对他来说过于沉重了，他才表现得如此激烈。此时见到宋城一行的到来，化解了场中的僵持，他也就不再坚持了，再说了，坚持又能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