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月缺难圆
看着她脖颈上的那一圈勒痕,晴明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四年前,他带着年仅十二的晴墨一同前往了位于丹波国附近的春日神社祭拜春日神。
当日正好是春日祭1,那时候小有名气的他刚成为天文生2,与他同时成为天文生的还有师出同门的麻仓叶王。
祭典上热闹非凡,还有祭祀一职在身的他跟随着保宪师兄准备仪式,只将晴墨一人留在了神社殿内。
等到祭典结束,原本该待在殿内的晴墨却失踪了。在场的阴阳师都没能占卜出她的位置,这个孩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一夜是他十几年人生中最崩溃的一夜。找遍了整个神社以及附近的山野均一无所获,他最终低落地坐在石阶上。十二神将察觉到了一丝动静,却不曾想他竟是在掩面低泣。
天将破晓的时候,负责打扫神社的巫女在后山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
抱着失而复得的晴墨,他第一次哭得像个泪人。
那也是十二神将第一次见到一向淡然的他这般失控。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却仍是记忆犹新……
他什么都没有问,可不代表他不会跟酒吞童子好好算上一账!
“今晚需不需要哥哥陪啊?”晴明轻笑着问道。
晴墨惊讶地抬起头,下一秒却陷入了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眸中。
那双眼里总是满含着她无法理解的希望,却又像光牵引着她去靠近,而在此时此刻却璀璨地让她无地自容。
眼前的这个男人,为这个灰暗的世界带来了一丝光彩,不大不小却刚好照亮了她的容身之所。他总是及时地出现在她绝望的时候,以己身为盾阻挡住所有的风暴。她知道她总是任性地让他为难,但他还是微笑着包容了一切。
可是这样的晴明,却……
“哎哎哎!怎么又哭了!”晴明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的一句话突然泪流满面的晴墨。
她其实好想反驳他的话,想要告诉他她已经长大了!虽然和他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明明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她却哽咽着,怎么也开不了口。
就睡在晴明房间内,虽然隔着一尺的距离,却莫名地安下了心。
夏夜里总是伴随着蝉鸣声,淡淡的月光洒落在窗边,后院里种着未盛开的寒绯樱,身旁躺着她最珍视的人,一切都像梦一样,真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她的脸上,她轻轻将手抬起,落下。娇嫩的手指搭在眼皮上,好半天才挣扎着坐了起来。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既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摆设,晴墨不由露出了可称得上怀念的笑容。
身旁的被褥有些凌乱,她能想象得到晴明天刚蒙亮就急急忙忙赶去上早朝的模样。她轻笑着打量四周,不经意瞥过的一角,却让她不禁暗下了双眸。
她有些自嘲地牵动着嘴角,“原来晴明还是没有变。”
所以她才……
玄武和太阴在回廊上打闹着。晴墨拉开障子,两位神将猝不及防失去了重心,双双跌入晴墨的怀中。
“啊,晴墨你醒啦!”英气的小正太抬头叫道。他身旁的小女孩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说道:“玄武果然是个笨蛋,现在才发现!”
“你说什么!”在一场小型战争爆发前,沉默的**上前一步默默拎走了两只幼稚的神将。
洗漱完毕后,晴墨换上了天后递过来的礼服,繁重的十二单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之前有听晴明提起过赖光大人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阿光现如今又不在京城内,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探望一下阿光的兄长。
镜中能看到正为自己戴着繁重发饰的天后,晴墨不经意地问道:“天后姐,准备好拜贴了吗?”
天后点点头,随即递给她一把桧扇。
晴墨轻轻接过,起身走向大门。
远远地她就看到太裳牵来了一辆牛车,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一走在他身旁,手里捧着拜贴。
待她走近,一就扑进了她的怀里。太裳勉强冲她笑笑,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她随意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接过太裳的手,她从后方乘上牛车,却坐在了左侧3。随后她掀开帘幕,轻声说道:“要不要一起?”
这话当然问的是在场的太裳,一的话就算她不说也会主动跟上的。
太裳有些受宠若惊,脸色稍稍恢复了一点。掀开门帘,看到她专程留出来的右侧,又是一愣。他放下帘子,有些拘谨地坐在晴墨身旁。
一和二一起坐在前门,手里各执一条鞭子。收到晴墨的命令这才启程前行。
牛车徐徐前进着,晴墨撩开帘幕,回头看了看太裳。太裳抿着唇一言不发,眉宇间透露着些许疲惫。她轻叹一口气,状似不经意地向右一倒,将头搁置在他左肩上问道:“怎么了?”
他的耳根有些发烫,因晴墨的举动变得更加紧张。他低声说道:“昨夜你没事吧?听勾阵说你受伤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上的那一圈印迹,从她一出现他就注意到了这道青紫色的伤痕。他知道她的恢复能力,可到今天还没消散,可以想象酒吞童子当时用了多大的劲。
知道他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她轻靠着他打趣道:“这么担心我啊。”听到她的话,太裳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晴墨,你还是和酒吞童子断了来往吧!这次他伤了你,说不定下次就直接要了你的命。现在收手的话还来得及,要是他敢来找你麻烦的话,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太裳攥紧了拳头,语重心长地劝着她。
她柔下目光,轻轻勾了勾唇:“谢谢你的担心。但是……”她伸手轻轻地扳开了他的手指,肌肤的接触让他一颤,她随即说道:“这一次只是个意外。”
酒吞童子那天的确很反常,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失控的情况。
她甚至怀疑会不会是因为她的血的原因而造成的?
“可是……”太裳还想说些什么。晴墨浅笑着打断了他,“到了。”太裳只能就此作罢。
她扶着太裳的手从前门下来,接过一递来的拜贴。她走到大门前递给了守卫,小厮便领着他们七拐八拐地来到了正厅。小厮毕恭毕敬地说道:“晴墨小姐稍等片刻,我去请满仲大人出来。”
晴墨摆摆手拒绝道:“不必了,我今日是来看望赖光大人的。”说完她便径自走向内室。
因为戴着发饰,她今天没有戴上市女笠。一路上跟经过的仆从打过招呼,他们一一低头向她行礼。身着一袭柳色系十二单,手握一把香木桧扇的少女成了这座宅邸里最为耀眼的风景。
一走进源赖光的房间,光线便暗了下来。因为他受不得风寒,窗户都紧紧地合上甚至拉下了帘幕。
源赖光此刻正躺在床榻上。昨夜他梦见光受了伤,直到现在都还有些心神不宁。晴墨没有出声,站在屏风旁静静地看着神色忧郁的病美人。
片刻,赖光收回思绪,不经意间瞥见了屏风旁的倩影,正欲起身相迎,却因一时气急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赖光大人!赖光大人!”跪在一旁的仆从被这一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晴墨快步上前扶住赖光,看向乱了阵脚的仆从:“快去拿药来!”
她轻拍着这位病美人的背想为他顺顺气,在她的帮助下,他慢慢平缓了下来。在一瞬间的平息后,他又猛然咳嗽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被褥,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抬手捂住嘴,血却渗过指隙,一滴滴地洒落在榻榻米上,留下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晴墨接过仆从递来的碗,先用湿润的毛巾把他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再将药碗凑到赖光嘴边。
还有些颤抖的手接过碗,却不断地洒着碗中的药汁。晴墨一语不发地端回自己手中,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凑在赖光苍白的唇边。
赖光没有张口,愣愣地看着晴墨,瞳孔深处有着难以察觉的欣喜。转眼间却又黯淡了下来,垂头望着苍白无力的这双手。就连握拳都无法做到的他,又有什么资格……
晴墨知道此刻的举动的确是逾矩了,可她却不准备退让。
病美人赖光同样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但在跟晴墨大眼瞪小眼了许久后,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小口小口地抿着勺中的药汁。
看着他艰难地吞着药的模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不少,阿光要是再不回来就麻烦了。
但她有想过吗?源光回不来有多大原因都出在她身上。
扶着赖光的头缓缓放在枕上,她满脸歉意地看着他:“抱歉,赖光大哥,刚才是我吓到你了。”
躺着的美人冲她浅浅一笑,握住晴墨的手紧了紧,眼中带着复杂的情感:“不不不,是我太心急了。”
他尚还健全的时候,他也曾握着这双手教她和阿光习箭,那是他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作为大将上阵杀敌,甚至以为能够带她回家。
可惜他和她最终还是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轻抿了抿唇,他缓缓松开了手。
随后他面露忧愁地说道:“昨夜我梦见光受伤了。”晴墨为他盖被子的动作一滞,她笑着安慰道:“赖光大哥是太劳累了吧,阿光肯定没事的。”
似乎是她的笑给了他肯定,他也渐渐放柔了表情。
只要是这样几句话就够了,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就够了……
【注释:1春日祭:春日神社三月十三日举办的一个祭典,用于祭祀春日神,迎接春日的到来。
2天文生:古代观测天象、推算时日的官吏。为天文博士的学生,又作观生。
3她从后方乘上牛车,却坐在了左侧:平安时代如果男女同乘一辆牛车的话,男子要坐右侧,女子要坐左侧。但是单独一人乘坐时,是靠左侧、面向右侧;两人或者两人以上乘坐时,前方右侧及后方左侧为上座。
还有一个小科普是,女人坐牛车要放下帘子,和服下摆要露出帘子一截。男人则需放下帘子,夜晚时如果要在牛车里看书就会把两边的竹帘卷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