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沉默。
路荣忽然意识到,这一刻也并非看起来这么突然,似乎从自己十五年前残废,堂下弟子散尽的时候,这一刻就注定了。
可是,想通归想通,无论想的多通,都不能减少他心中的不甘心,当年的不甘心只是一棵幼苗,经过十五年的疯长,这课幼苗已经成了参天大树,遮住了路荣的全部。
所以,现在他更加不甘心。
过了很久,路荣声调低沉的道:“难道我一再退让,只落下个好欺负的名头不成?神风堂只有一个虚名而已,谁爱要就拿去,我路荣也是一介残废,你们就不能把我忘掉么?为何还让我在一个这样的东西上面按手印,你还不如让我自杀!”
“叮叮”几声。
说到这里,路荣双手握住拐杖敲击地面,从路生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拄着拐杖,每次气愤之下,就会不自觉的用拐杖敲击地面。
路冲轻轻一笑,道:“风堂主过谦了,您是天丹门有史以来最有本事的堂主,十五年前神风堂的风头一时无二,谁人不知?即便现在神风堂人少了点,也没人敢欺负您呐。不过要交出神风堂,就得在这金书上按手印,这是天丹门的规矩,绝不是小弟我故意刁难您。”
路荣喘了一口气,道:“路冲,神风堂只是一纸空壳,你为何紧盯不放?”
路冲道:“风堂主说对了一半,我路冲何德何能,怎敢盯着神风堂不放,我只是替总堂传个话而已,掌门和各位在座的堂主、长老都可以为我作证。有些话门主不忍心对你说,只能我来跟你说了,就因为神风堂是一纸空壳,所以天丹门下决心要重振神风堂,这才不得不从风堂主手上收回去。”
路荣道:“若不是你说东道西,谁会想到要从我手上把神风堂拿过去?”
路冲没有去否定,问道:“当年神风堂何其风光,难道风堂主不希望那一天重现么?”
“重振神风堂?”路荣咬牙一笑,道,“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是你火堂主还是总堂,去做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让我在这金书上面按手印?”
路冲言辞中有些不耐烦,道:“风堂主怎么又绕回来了,给你说了,这是天丹门的规矩,总不能别人去振作神风堂了,这堂主还是你当吧?”
安静了片刻,路荣缓缓的、态度坚决的道:“说到重振神风堂,我路荣还没死,未尝没有机会,何须劳烦他人,这页金书,我是不会按手印的。”
路冲乐了,道:“风堂主,不是兄弟我落井下石,就风堂主你这身子骨,还谈什么重振神风堂?自己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莫非,风堂主是想让你儿子路生来重振神风堂?”
路荣言辞执着,面色有些红涨,道:“对,这是他的使命,也是我的命。”
哈哈哈……
路冲又是爽朗一笑,道:“为了神风堂拼上父子两代人,这听起来不错很感人,可是,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天丹门为何要空着一个堂口等你,风堂主哪里来的自信?”
“你……咳咳……”路荣无言以对。
路冲接着道:“风堂主,既然你如此自信,金书上不按手印也行,那就请收下这份赛令,半年后天丹门大赛,你能派一个练气三层以上的弟子出来么?不,你派不出来,既然连一个参赛弟子都派不出,凭什么赖着神风堂,难道是凭你风堂主以前的威名么?”
“你……”路荣再次口吃。
“至于你儿子路生,谁不知道,他是一个修为在练气二层摇摆不定的废物,你一番心思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可是最后……”说道在这里,路冲将声音压低,脸凑近路荣,道,“错过这次大选,那么他这一辈子也就与修炼无缘了,更别提什么重振神风堂,你那么多灵丹仙草,就算是用在一条狗身上,也该有所突破才对,可见,他的资质连一条狗都不如。”
“你混蛋!”路荣怒骂,之后又不停的干咳。
“火堂主,过激了!”路顶天沉着脸道。
“是,门主,”路冲向路顶天致歉,同时忽略了路荣的骂声,接着言辞轻缓的道,“十五年,风堂主,天丹门让你占着神风堂十五年,够意思了,今天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金书或赛令,你任选一样!”
天星洞再次安静了下去。
任何不甘的心,在没有实力支撑的时候,都是脆弱的,路冲一番如利剑出鞘的话,揉碎了路荣最后的坚守,在这种安静之中,路生看到父亲的手,缓缓的伸向那页金书。
“等一下!”
路生开口,打破了所有的安静,就在此时,他原本僵硬的身体逐渐松开,暗中深吸一口气,换了一种比较从容的姿态,他绕过路荣的身子,走到路荣的前面。
他没有行任何礼仪,他忽略了所有人和所有人的目光,这是失礼、粗鲁没有教养,他明知道这是失礼、粗鲁没有教养,可他还是坚定的忽略。
他不在乎这些!
就像总堂明知道这件事会伤害到父亲,还是毫不保留去做一样;就像路冲明知道这些话让父亲尊严扫地,还是毫不顾忌的说出来一样。
而且,没人阻止!
别人怎么对他,他要原样还回去,这不是性格,是天性。
在所有人的诧异中,路生忽略了一切应该遵循的礼仪后,他将桌上的红色请柬拿在手中,动作同样显得粗鲁没有教养,道:“火堂主,我已经拿了总堂的赛令,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一干人愣住。
“离开?”路冲惯性的问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充满了意外。
路生看着路冲,道:“既然我代替父亲选了赛令,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么?如果你没有听明白,那我不妨告诉你,这里,不欢迎我,我也不喜欢这里。”
他的话跟他的动作一样,粗鲁没有教养,但他就这样做了。
路顶天面色很难看,天丹门香火延续了千年有余,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不喜欢这里的恶话,从来没有,但他并未指责,他能指责什么呢,指责一个小弟子不喜欢天星洞么?还是说指责一个年轻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父亲,出言顶撞自己?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跟其他几个长老和堂主一样。
路冲看看路生,又看看路荣,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你拿了这份赛令意味着什么?”
路生反问道:“除了参加天丹门大赛,难道这份赛令还承载了别的意义?”
路冲盯着路生,道:“那你可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参加这次大赛?必须是修为在练气三到六层,年龄在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年轻弟子才行,神风堂可有这样的人?”
路生针锋相对,道:“火堂主应该知道,神风堂没有这样的弟子,不然送赛令这小小的事情,哪里轮到今天这样的阵势?这么多人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看热闹么?”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面色都不好看,可因为这句话太过直接,竟无人反对,或许这就是眼前这个少年,说不喜欢天星洞的原因吧?
路冲道:“那你拿这赛令有何用?”
路生道:“这是神风堂的事情,不劳火堂主费心。另外,比赛又不是今天,神风堂今天没有合适的弟子,不表明明天就没有,就像火堂主拿过来的这页金纸一样,前一刻火堂主料定我父亲会选他,可现在这页金纸,火堂主不得不自己收回去。”
路生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道:“世事难料,说的就是现在。”
路冲面带怒气,道:“你明知道神风堂无人可参赛,为何还要拿这个赛令?”
“我刚刚已经说了,世事难料,谁能保证大赛之日神风堂就没有可参赛的人呢?”路生也迎着路冲的目光看过去,丝毫不回避,接着道,“如果这个原因还不够,或者你一定要问为什么,那我很不客气的告诉你,我就是为了让你不爽,让很多人不爽;因为,你们让我很不爽,一个让我不爽的人,我一定不会让他高兴,就是这样。”
一个让我不爽的人,我一定不会让他高兴!
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一个是神风堂的堂主,一个是十四岁的少年。
天星洞的空气冷到了极点。
谁也没有去指责路生,或许认为他只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只是有些怒气而已;或许在座的不是长辈就堂主,不知道如何跟一个孩子去计较而已!
路冲缓缓的道:“年轻人,你清楚你在做什么么?”
路生也缓缓的道:“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我在做我喜欢做的事。”
路冲冷笑一声,道:“但不是我喜欢的事。”
路生也跟着冷笑一声,道:“巧了,你不喜欢的事,恰好是我喜欢的事。”
场面再次僵住。
路冲看向路生的眼神冷到极致,可最终在路生平静又愤怒的神色中败下阵来,苦笑一声将目光挪开,对路荣道:“风堂主,小孩子不懂……”
“他不是什么小孩子,是神风堂的少堂主,不然三长老就不会带他过来了,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一直没有说话的路荣转向门主路顶天,接着道,“门主,既然我们选了赛令,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路顶天没有说话,沉着脸点点头。
路荣道:“路生,我们走吧!”
路生紧紧的攥着赛令,扶起父亲。
路冲面色阴寒的看着路荣和路生,等两人走到门口,他冲着两人的背影,道:“记住今天的事,大赛见。”
路生脚下一顿,回头,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他明明是对路冲,却又像对着所有人,缓缓道:“也请火堂主记住今天,没有到最后一刻,谁能保证我路生……没有翻盘的机会,燕雀虽小,鸿鹄之志尚存,只要一息尚在,就不算输!”
燕雀虽小,鸿鹄之志尚存,只要一息尚在,就不算输!
声音虽小,却回荡在天星洞,久久不绝。
那个看着瘦弱的少年,神态似乎忽然有些庄重,让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