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雁子一边把滑下来的包重新挂到肩上，一边大把地抢过我的行李车，没想到周四居然这么堵。谢谢你来接我，我对她说。她把另一只手里的花递给我，说虽然我们都是女的，但这点邦交礼仪还是要有的。我抱着花，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雏菊？她说，啊，第六感呗。我呀，冲到花店瞅着它顺眼，就买了。没想到你竟喜欢。妙哉，妙哉。
我和她一人一手拉着行李车，她说，你怎么就这么点行李，好歹也是归国华人啊？我笑笑，她跟当年一样，没怎么变，依然直性子。活得开朗。
你几年没回来了？自从离开就没听说你回来过。我回来过，我想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千头万绪绕在心口。我只好干干得咽口唾沫，说，没脸回来呗。雁子说，你若没脸，那我们真是天天该买豆腐撞了。你若撞，提前告诉我。告诉你干吗？我改行卖豆腐。
她去提车，让我在路边等，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一切都陌生。来来往往的人，谁也不看我。
雁子摇下窗户喊我，我把行李放在行李箱，然后坐在她旁边。本来要坐后座，后座堆满了不少衣物，她抱歉得说，我比较邋遢，你知道的，有了孩子，也顾不得了。
我说，我多么羡慕你，这才是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她说，少来。人都是犯贱的。得不到的才永远是好的。
多么通俗的一句话，可由她说出来，我竟如释重负。
我拿起一件玩具，是一个小拨浪鼓，红色的边缘，摇两下，叮铛响，雁子扭头说，有孩子是很累很烦人的。我又摇两下，听她的话，放下。
车里应该还有个风铃什么的，因为路稍微一颠，铃铃声的清脆声，我安静地闭闭眼。像我，是羡慕这样的日子吧，被填得满满的，有生活的焦虑，孩子的闹腾，还有别人的陪伴。也许会恼恨鸡毛蒜皮把我也锤炼成了一个哲人，一个诗人，一个理想家，可等头发白了，沧桑都转换成皱纹的时候，我一定是乐意签那死亡书的。我把生命像报纸一样写满了点点滴滴。
上了高速路，她的话突然少起来，我也仿佛断了线，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好不容易又将气氛温回来，说，这新机场我也是头一次来，昨天就和我老公说好了要用车，结果还是晚了。你别看这个青城是个二线城市，现在堵车也是堵得头疼。
我说，人多总会问题多。
她指指一栋高楼说，看看，漂亮吧？青城的地王。我顺指望去，蓝色的晶体在光线下反射出一个个亮点。我离开时，最高的楼好像是金融中心，四十几层。
她说，晚饭已经安排了，你怎么样？也没提前和你沟通下，但总觉得饭肯定是要吃的。她从后视镜里看我，我正被外面这一排排的杨树吸引住。我说，先要洗个澡，然后才知饿不饿。她说，行，你来电话。
一小时后，到了我订的地方，我没让她下车，因为她还要急忙去接孩子，老师已经打过几次电话，我取出行李，跟她摆手，她说，你不会一个人悄悄溜走吧？你知道我们七年没见了。我是很想你的。她又指指我依然抱住的花说，听说这个的花语是感情好的意思。
我笑了，给她吃定心丸:不会。
她开车离去。
我又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出生，成长，离开，回来。不过短短二十几年的时间。我丢掉了很多，也没了家。这儿是我的根，可现在我却成了浪子。
门童上来接我的行李，我说谢谢。想想应该给小费，伸到口袋，只摸到两元美钞，我愧疚地对门童笑笑，他也不怎么介意。直到他下楼，电梯门关上，我的手还在捏着这张零钞。
环顾四周全是陌生人，我的神经方放松下来。
洗了澡，吹干头发，换了衣服，已经两小时后。我取出手机，还未来得及买本地卡，雁子给我留了她的电话，她说我收拾好就给她电话。我把写电话的纸找出来放在桌上，用手机压好。我躺在床上闭了一会眼。翻身的时候手肘碰到了电话机，我拨给总台，告诉我说可以打市内电话，若是长途就需要经总台了，我说了声谢谢，重按，拿过雁子的号码打给她。响了几声，没人接，我想起她有孩子，这个时候应该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时候。我把电话扣好，移开我手肘能碰到的范围内，重新闭上眼。就这么睡着，此刻的感觉很好。
我有多少年，没有睡好觉了？仿佛睡着，却永远不安宁。
半刻钟后，雁子把电话打到酒店，先问我，饿了吗？我说没一点食欲。她说那先歇着，明天可一定要空出时间来啊。我说嗯。她说你办张卡吧，联系起来方便。我说明天吧。她可能在抱着孩子，孩子跟她抢电话。我说你先忙吧。电话被扣了。
这一番，我竟饿了。看看表，想餐厅应该不开了，打开小冰箱，没什么可吃的，只是喝的挺全。雁子倒是跟我说过可以点外卖，我想不起来吃什么，倒杯水，喝了，拉上窗帘，努力进入梦乡。
茫茫的夜里，我又到了海边，礁石被涨潮的海水扑刷得变了颜色，脚下却不光滑，因为总有海砺子这类贝壳寄生，很硌脚，也会把脚划伤。有时候也有海带海草缠在上面，我是不喜欢这海的，因为总会滑倒。可是这夜里，我又不知为何站在了这里。望不到边的海水一遍遍朝我涌来，风也从我脸边扫过，扫得我的头发总遮住我的眼睛。我感到有些冷，抱起肩膀，不知何时海水已经漫过我的小腿。我惊慌得向后跑，无论如何跑，总也跑不过海水。我大声地喊起来，喊了很多人，海水漫到我的脖子，要将我淹死了，最后才想起伟生，伟生……
我醒在凌晨两点。我的意识很清醒，我看见自己抓住了自己刚换下的一件待洗的衣服。在梦里，它是我的绳子。我有多年不再做这个梦了。
伟生很爱海。所有海上的项目他都极热爱。他知道什么地方有螃蟹有贝类。我不喜水，都是他在海里游着，我在涂泥里挖蛤蜊。
每年夏天，我们两家都会接待很多来避暑的亲戚。这个时候我们都不爱在家里呆，等太阳西斜了都爱往海边跑，海风吹会凉快些。我并不喜欢海风吹的感觉，夏天的风，粘乎乎地，吹到身上也很潮。纯粹是因为有伟生。
我们两家隔得不近，却不知怎么，总会让我碰上伟生。
他喜欢跨个大步朝海里跑，我提个小桶戴个大草帽慢悠悠地跟在公车后面走。我不能什么也不干，乌泱泱的人在海里像煮饺子，我看一会就会晕。只能装作挖蛤蜊逮螃蟹消磨时光。
那大概是我认识他第二年了吧。
我拉开台灯，房间内只有我自己，我抬高枕头，开始数羊。雁子送的那束花放在小几上，绿色的小花朵，背对的光线下我依然能将它的颜色看得这样清楚，我没下床也能够到它。我把它放到床头，数着细小的花瓣。台灯虽然发着桔黄的暖光，可依然还是让我感到炫。我摁灭了它，在黑暗里和花作伴。
就这样到了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