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行馆里已经是一片白灯笼,白帷幔,连树上都系上了大白的纸花,再没有一点点鲜艳夺目的红颜之色。海棠莫名一阵快意。灵堂里,她跟在人群之后,瞥见尚琰罗娟两人披麻戴孝得肩并肩跪在堂前,便匆匆拜了礼就退了出来。
东嬷嬷借机想去街市逛逛,另外两人也跟着去了。海棠身上不轻便,就答应在后院等她们。可后院也好多人,她就往深巷走去。没想到这里的路埋藏在脑海里这些年,此刻竟都在脚下欢蹦乱跳了起来。
“敏敏。”忽然后面有人喊她。好亲切,好耳熟。海棠还没来得及转身,已经给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好强壮有力,好温柔如梦。海棠像只鸟被拢在他怀里,好久违的温暖,好熟悉的鼻息。海棠差点就想回吻他,可只一个闪念,那些背叛就如厉鬼缠身般将她包围了起来。
“放开我!”海棠挣脱着他的拥抱。
“不!敏敏,我不能没有你,不要不理我。”尚琰哭起来,手却还是被海棠用力得甩开。
你怎么不去死?!海棠心里呐喊着。可眼前的人死不死跟她还有什么关系?海棠怔了一会,从衣襟里掏出花好来,递过去。
“这是要做甚?这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尚琰哭得更痛了。敏敏,你该知道我的心在哪里,你知道的!这一切的一切我该怎么跟你说?
“已经物是人非了,不是么?”海棠冷冷得一句。见他不肯接,便手一松,一滴血泪晶莹剔透地坠落进泥里,瞬时满目污渍。
“不要。”尚琰眼睁睁得看着花好落地,整个人跟着跌了下去。
“表哥。”罗娟摸着犯恶心的胸口,走了过来。朝四周看看,还好这里只是小巷子,没人经过。今时不同往日,海棠既已入了宫门,她也再不用将尚琰拱手让人。“宾客越来越多,王爷让你回内堂去。”罗娟说着,扶起尚琰,拉他往回走。
哼,真是滑稽可笑。海棠看着罗娟惺惺作态的样子,冷笑着转身走开。尚琰潮水般的泪水只得由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巷子幽深阴暗,曲折回转。海棠胡乱走着,可脚步却像踩踏在记忆的篇章里,一页一页原来都那么清晰可见。每条巷子都是他们的足迹,追逐,嬉闹,郎朗笑声。每个门廊角落的蜂巢里都有他们掏过的痕迹,每棵大树的鸟窝里也有他们捣过的手印。还有那墙脚冒出来的野草野花,也有他们捋过的欢笑。
谁家门前把药渣倒了一地,勾着海棠忆起自己曾经咳嗽,喝了几天汤药,那药渣也是让尚琰这般倒在了路上。他说让人踩去,可就断了她的病根。
朱尚琰!你为何要这般对我?海棠看着药渣,眼泪夺眶而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你既说爱我,却为何不要我?“我只喜欢敏敏”,你既喜欢我,却为何不娶我?
“以后我说甚就是甚,再不得三心二意,自以为是。”
“你只需把我伺候好了,给我生上一堆的孩子。”
“喜欢罗娟,真心的。”
“哈哈哈。”海棠哭着哭着,又大笑起来。朱尚琰,你个大话精!大骗子!我真是看错你了,你个彻头彻尾的大脓包!海棠把他推进暗房子,你就死在里面吧,烂成渣,烂成泥。从此,我们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海棠抹干眼泪,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不带一分犹豫,一丝留恋得走了出去。
刚走上马路,迎面就撞见了九胜和静月。九胜告诉她:“我们本打算今天回西安去的,不过听说了王妃娘娘病薨的事,便耽搁一天,明天再走。”
可九胜一脸的高兴,一点也没有吊唁的哀色,倒像是贺喜来着。他笑道:“荣安和盈月通过了考核,都入选了。原以为你给世子殿下要了出来,没想到你还是留在了宫里。不敢想我西安府一次入选了三人。”不过看海棠一身宫娥服饰,九胜疑惑地又问道:“只是海棠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还不都是拜那死人所赐?海棠心里暗暗骂将一句。只是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心境,她不想再绕进去。于是,就淡淡一笑,说道:“我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不清楚原委。”
正说着,下马石那里来了两顶八人大轿。一顶绛红轿身,玄黄宝盖,一顶红帷银顶。两列禁卫军边走边清肃人群,路上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止了言语,全都垂手侍立。
轿里的人走了出来。只见那男子一身鹅黄龙袍,头顶玉冠。那女子也是一身石青色,头戴凤冠。男子前面走快了几步,看女子没跟上,便慢下来,朝她微笑着,等着她与她并排行走。
“那可是皇太孙、皇太孙妃?”静月低声问九胜。
九胜点点头,他也是第一次亲见,不免心里一阵紧张。急忙拉着静月,与海棠三人靠边低头垂立。
海棠看着允炆,那记忆里的影子是一点也寻不见了。看他脸庞圆润白净,五官分明。那眼睛横视前方,清澈明亮而炯炯有神。好像一切都躲不过他的洞悉,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是皇太孙,不是她的允炆哥哥。海棠垂下脸,莫名一种失落。是啊,她埋葬的不该只是那个人,而应该是杨毓敏。“吾儿,你必得摈弃你之前杨家身份,杨家过往,杨家种种。”忽然娘亲的声音从那巷子里传来。海棠回头张望,娘亲总是对的,她早该听了娘亲的话啊。可是娘亲也是错的,娘亲也看错了人,不是么?
不要去想了罢。九胜静月与她匆匆一别,就随着人群走去秦王行馆。海棠便朝相反方向往外走,想去路口看看东嬷嬷她们是不是该回来了。可还没走几步,迎面一男子,锦衣华服拦住了她。
海棠瞥过一眼,并非相识之人,急忙低下头躲开,想从旁边走过去。可那人却跟着她步子张开手拦住她,贴过脸笑道:“这位美娥子可是哪里见过?”海棠心下一惊,直怕身份被识破了,转身就走。那人却不依不饶,也转身跨到她跟前,继续堵住她,打量她,调笑着。
海棠正想死就死了,先吵一架再说。刚抬头要骂,燕王洪亮掷地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这是福宁宫的人,郭少公子可是要放肆?”
“郭玹不敢。”郭玹赶忙收了手,离开海棠两步。笑着跟燕王行了礼,嘻皮道:“这位小姐姐看着面熟,像以前的一位旧相识,所以才一时造次。”说着,又赔着笑跟海棠行了个礼,“请小姐姐不要记心上。”
原来是郭玹,跟尚琰都一样不是正经人。海棠暗暗咒骂着,不过吊着的心可也放了下来。而燕王看着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倒也正派。看似目中无人,倒也体恤弱小。海棠感激得看了眼燕王,给他补了礼。燕王“哼”了一声,算是应了,这就和郭玹又有说有笑得走过去了。
海棠这也无心再逛马路,赶紧走回后院,安分找个角落呆着,等着东嬷嬷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