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对他的宝船可谓是呕心沥血,大到每天工匠们的工程进度,小到一颗铆钉的位置,他都要仔细过问,力求完美无瑕,无可挑剔。他把吃住都搬到了造船厂,别说皇宫,连他的燕王行馆,也不常回去了。
燕王一心就想早点把宝船打造好,好说服允炆开通海上贸易,去他国互通来往。而朝廷的事,他更无心过问,免得惹自己生气。不过,淑太皇太妃派人通知他,要他清明去孝陵祭扫。燕王还是马上丢下手里事务,一早乘了马轿赶赴了过去。
淑太皇太妃去年先皇出殡没来,成了她的终身憾事。今年特意养好了身子,来给先皇和马皇后敬香请罪。只是这一路的龙辇颠簸,刚到了孝陵,就使得她腰酸背痛得很,只得先回房歇息。
海棠也被带了来,此刻就给淑太皇太妃按摩捶打着。伺候淑太皇太妃睡下了,才一个人出来,在陵园里信步走走。忽然,看到一片海棠树,灼灼其华,含笑迎眉。一阵风拂过,点点胭脂泪落花满地。
海棠的心顿时像被划了一口子,眼泪如潮水般涌了出来。那些她深藏的人与事,她该摒弃的身份,在这一刻,都如狂风骤雨般朝她席卷而来。
不知杨府的海棠还这般花开花落么?不知爹爹娘亲还寄望于她么?而自己过往的种种,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子,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儿时,都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海棠哭得歇斯底里,看着眼前的花之贵妃,那是她再无法憧憬的美梦。哭不尽的悲愁苦痛,诉不出的凄惨哀怨,直教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忽然模糊的泪眼里,发现有个人站在她跟前。海棠抹开眼泪,竟是允炆。允炆在远处看到这片花海,便想来欣赏一番。却不料,遇到了一个泪人。
“这是甚花?”允炆转身看向花树,眼见这一片比桃花多了几分娇媚,又比杏花多了几许沁香。这么赏心悦目的花儿,怎会引人落泪呢?
“海棠。”海棠止住哭,低着头,回道。
“原来这就是海棠。”允炆又看向海棠。真是人如其名,美艳绝伦,便又问她:“可有甚典故?”
海棠摇摇头。脑海里闪过一首词,即念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么美的花,何以念出这么悲伤的诗来?”允炆看着她,见她梨花带雨,娇楚怜爱,忍不住一把搂过她,拥进怀里。
海棠一挨着他,泪水却又像开了闸,竟又孩子般嚎啕大哭了起来。两人之前互相生的一点嫌隙,刹那间也都忽然化成了乌有。允炆哥哥,海棠好想喊他,好想问问他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可是却只能把言语化成泪水滴进他心里。允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紧紧拥着她。可他越紧,海棠哭得越凶。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棠终于渐渐缓了下来。允炆想问她,在他怀里哭着别人合适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哭够了?”说着,掏出手巾给她拭脸。心想他一朝天子还没如此侍候过一个女子呢,可是眼前的人却教他情不自禁想为她做任何事。
海棠松开搂着他脖子的双手,看着他的衣领都给自己的泪打湿了,又羞怯起来。
好亲近,好温暖,就像熟识好久的人儿。允炆不由得就想吻她。海棠把头一别。还躲我?允炆捧住她的脸,再次发动进攻,耳边却传来“海棠,海棠”稚嫩的呼喊声。
太子一路小脚丫子欢快地朝他们奔了过来,恩惠在他身后疾步跟着。海棠急忙推开允炆,垂下脸来。太子跑到跟前,热切得抱住海棠大腿,嚷嚷着要她抱抱。海棠就抱起他。
这是要跟你父皇抢女子么?允炆掐了一下太子的小脸蛋,掐得太子直往海棠怀里钻,可又引得允炆一阵嫉妒。心里想着,回宫之后,一定要得了海棠。
可是不等回宫,允炆又气得要把海棠打入冷宫。原来是海棠跟着燕王骑马狩猎去了。燕王是领兵的人,久居樊笼,一朝见到青山绿林,岂能闲住?他便领了几个随从,背上弓箭,要去游猎一番。海棠一时贪欢,换了一身护卫制服,也跟了去。
马上飞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一行人穿林走缝,燕王首当其冲,海棠跟随在后。燕王见树上停着一只鸟,便开弓拉箭射了过去。鸟儿惊叫一声,跑了。海棠偷偷笑着,心想射箭还是尚琰强。如果尚琰在,定是一箭中的。燕王抹不开面子,只得又去找下一个猎物。
只是靠了近傍晚,林里阴暗,光线不明。飞鸟走兽更是看不清楚,了无踪迹。燕王只得与众人驰骋一番,悻悻而归。
“王爷果真仁孝,祭扫忌杀生,就真的一只也不杀。”海棠见燕王脸上有些愠色,便望了望天边云彩,拘了一句来捧场。
“哈哈哈。”燕王大笑,一扫怒愧之气。总听淑太皇太妃道海棠说话就像百灵鸟唱歌,委婉又动听。今日这一闻,果真名不虚传。燕王斜过眼睛,礼尚往来道:“看不出来,小妮子骑马骑得这么好。”
“我们西北女子都是这般会骑马的。”海棠笑答。
待他们回来,允炆和恩惠耿玮也刚好从山上望风下来。允炆一见海棠与燕王有说有笑,心里顿时怒火中烧。还以为那惺惺相惜的亲切之感只是他俩之间的热忱,竟不知海棠是真的缺乏教养,不懂分寸不懂礼数。允炆恨不得立即把她的眼睛挖出来,都是她太酷似毓敏才使得自己乱了心智。不然,一个北方女子,一个小小宫娥,他如何容得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肆?允炆铁下心,再不去看她的眼睛,再不受她迷惑。
恩惠看着允炆的情绪波动,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若允炆真想要一个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何以跟她做这些文章?
耿玮自从上次的事之后,感觉允炆对自己冷淡了不少。虽然面上她还是最受宠的那个,但允炆现在却已不似从前那般与她多话谈笑。常常只是将她当个物件摆设,让她陪侍在一边。没有子嗣,没有身孕,只怕这样的恩宠也是朝不保夕。
耿玮轻叹着。她中午就听闻了海棠树下的事,那个灯谜里的女子真的跟谜一样。纳妃,侍寝,多简单的事。可吴海棠到底玩得什么花样?她是要把自己估高了卖个好价钱?上次若是办了她就好了,偏偏差了那么一步。耿玮暗自思忖起来,想着有机会还是要一蹴而就,打得吴海棠不得翻身。
但先沉不住气的人还是恩惠。她当即回到自己寝室,就让人找来海棠,责问她去狩猎的事。
“你是宫里的人,是皇上的人,岂能随便与其他男子厮混?你要自知身份,要自重,时时检点自己。”恩惠看着地上跪着的人,眼眉低垂,好一副楚楚可怜。真想给她划上几刀,破了她的相。
海棠一声不吭,直受着恩惠的训斥。偎在允炆怀里,实在是个错误。她心里早就感受到允炆对自己的渴求,可是自己却从来只把他当哥哥。这种错知,她该如何言明?允炆哥哥啊,我是毓敏啊。若知道我的身份,你是杀我还是护我?我该如何自处?
恩惠训了一会,见她头都不敢抬一下,直道她心虚怕了。又顾念她是淑太皇太妃的人,再训责几句就让她走了。
海棠急忙退了出去,刚出房门却遇上允炆,只得又屈膝行了礼再走。允炆好生奇怪,可心里怒气还未消,也就不与她说话,直接进了门去。
允炆听着恩惠把训海棠的话说完,便问道:“她说了甚?“
“一句未有。“恩惠看着他,想从他脸上读懂只字片语。允炆却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下嘴唇,不再说话。
海棠回到淑太皇太妃身边,淑太皇太妃免不得又要问她一遍。海棠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请娘娘护海棠。“
“如何?“淑太皇太妃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海棠出生贫寒,一没权势,二无钱财。海棠进宫只为有瓦遮头,半点非分之想也不敢有。“海棠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允炆一向不轻易吐露真性情,淑太皇太妃是知道的,但允炆对海棠的心意也已经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就让她洞悉到了。海棠一说这话,淑太皇太妃立即就明白了,只是海棠的态度着实也让她费解。淑太皇太妃把海棠拉到身边,抓过她的手,说道:“若是得了皇上的宠幸,荣华富贵可是享之不尽,你又何以如此固执?“
海棠摇摇头,回道:“试问先皇有多少妃嫔?如娘娘这般福泽的又有几人?而海棠资质浅薄,又山里野惯了。就算得了皇上一时的宠爱,可又能保到几时?海棠真的只想伺候娘娘,宁可做一小小宫娥,在娘娘身边打浑皮闹,也不要光彩鲜亮得独守宫门。“
“你这孩子。“淑太皇太妃疼爱得拍了拍她。心想海棠还真不是普通女子,见解的确异于常人。
海棠就趴她腿上,贴着她,又嬉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