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是三步并作两步便跑到的他身旁,道,“你认为府尹做法不妥?”
萧峥一言不发,低头摆弄黑檀,微低的侧脸上睫毛清晰可见,垂下去,使得眼神晦暗不明。
“来日方长,府尹罔顾真相,一心图稳,待日后他大势已去,迟早出问题。”方如是轻声说。
“无事,我只是想,此案评判还要再过大理寺,若这只是他一人想法,将来真相依然不会被掩盖。”萧峥道。
方如是半晌无言,几乎想要扶额,又想拍拍这个人的头,他看着萧峥高于他的身高,又看看这个人寒若冰霜的脸,打消了这个念头。“大理寺与临安府定然同气连枝,他今天告诉我们的处理方法,就是最终的结果无疑了,不会有任何改变,我父亲以前在朝为文官,凡事皆不瞒我,府尹连说辞都已想好,只怕今天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无论我们是否找到那个女使,是否查清原委,一段时间过后,都会被如此公布真相。”
萧峥握紧了手中的黑檀,面上却没什么波动,道,“惯来如此?”
方如是摇摇头,“我不信你不知,所见所闻,总是有一些的,但亲历之后,才觉失了真实之感。”
萧峥忽的问,“你父亲是属意你入朝为官吗?”
方如是一愣,不知话题怎么又到了自己身上,“啊,是,我之前在汴京时便在准备,只可惜靖难已至,南渡之后,又牵挂父母下落,一时无心自己前程罢了。”
萧峥道,“我会尽力帮你找。”
方如是微微一笑,“劳烦了。”
二月十日,翟氏下葬之日。
她的尸体因为凶案缘故,已于府衙停尸多天,却不知先前的凶手用了何种手段,过了这月余,尸体竟然不腐,且面容滑嫩丰满,毫无腐尸枯败之相,仿若生人,仅仅是入睡了而已。
翟东看着自己的结发妻被抬入棺中时嚎啕大哭,死掰着棺沿不肯松手,当日公示一出,他便闹至府衙门前,喝那官员血口喷人,翟氏不可能如此,连带查案的主事萧峥也一并骂了进去,被衙役拖走才肯罢休。
送葬队伍入了临安街头,翟东在旁扶棺而行,他的双子已于前一日下葬,如此暴露于天日之下的只剩他自己,与这身边的翟氏尸体。
一路都有行人驻足而观,却不为哀悼,而为窃窃私语,指责这妇人杀子之实,虽都被翟东的凶恶眼神吓走,却仍是止不住路旁的低语之声。
萧峥也在旁观,却不在人群中,他在离送葬队伍处不远不近的一处屋顶,随着队伍的行进慢慢的走。
半条街的地面都已被纸钱覆盖,仿若大雪初融,露出的一片斑驳,纸钱散落如断翅白鸽,盘旋天空良久,依然萎靡垂地。
哀乐将那江水边的青瓦白楼都湮没在某种幽魂般的愁绪里了,萧峥看着一片纸钱在半空中盘旋,微微出神,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温柔的女人终于也是闭上了那双永远含着水光的双眼,闭上了她亲吻自己脸颊时温暖柔软的唇,躺进了棺中。
而那个男人,将政事、前程、台谏,所有一切一切重要或不重要的事,都排在了这对母子前面。
萧峥闭了下眼,挥散了突如其来的回忆,他盯着翟氏的棺材,总觉得那处有一丝的不对劲。
翟东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是掉了下来,他忍住不在街头嚎啕大哭,悲伤却渐渐涌上,正当他快要抑制不住情绪时,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看天上!”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本清澈晴朗的天空,却突然多了一丝隐隐的红色。
半空中仿若疾风交击,奔雷将至,一个一袭红衣包裹全身的女人从天而降,怀中满满当当的不知抱着什么东西。
只见她张臂一挥,一阵兵器相接的叮当声响起,两柄匕首落入人群之中,惹得人人躲闪。
女人倒也不畏暴露身份,张口便是大笑出声,道,“好一出凄哀葬礼!却不知这骂的,哀的,却都是什么东西!”
人人皆惧不敢言,畏然望向天空,那女人冷笑看向地面人群,双手一张,将怀中抱了满满的书卷,画卷抛了出去。
众人将那纸张一张张拾起,还有人大声念出,每念一句,守在棺旁的翟东脸上就苍白一分,那一字字一句句,分明是给翟云芜的情诗!落款,竟都是那常来自家串门的少女郑纨!
人群中空出一片地方,那立于高墙上的女人看着那个方向道,“你想暗地偷窥到何时?明明你我二人同来,你却只想在不为人知处送她一程吗?”
一个麻布裹头的少女在四周散开的人群中渐渐被孤立了起来,麻布将她上半张脸挡的严严实实,只留下下半张带有雀斑的雪白脸颊,下巴尖尖。
少女沉默着取下了头巾,人群中一片哗然,那人自是郑纨,却又怎与官府所说不同,竟然未死?
郑纨慢慢抬头,一双眼只看向翟云芜棺木方向,眼光仿若实质,在那漆黑木块上反复流连,一寸寸切割、描绘过那线条,只恨目光不能如刀,探入到棺木之中,再去看看这个人的脸。
四面街道已有衙役呵斥之声,那红衣女人语速极快,“且看看这上下同气连枝的嘴脸!郑纨本为此案最大凶手,竟将她隐瞒不提,又为了不将那女人相爱之事公之于众,竟做出这种污蔑!这只二三人,却总能骗过你等!”她语气极其飞扬跋扈,言语之间不判事件黑白,却对官府极尽鄙夷。
这时,本痴望棺木的郑纨忽的抬头,目光如箭射向女人,眼中明明白白的写着“翟云芜是你所杀,又有何资格在这搬弄口舌!”
女人大笑三声,方要离去,身后却传来破空之声,她未回头,只抬起小臂,空手便稳稳格住了萧峥的黑檀,萧峥双手使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随即抽刀而撤,再攻他处,势要让始作俑者伏法。
女人的身法不似她看上去的那般轻盈飘忽,而是沉稳幽深,一招一式都极尽武学之能事,萧峥以唐刀而对其空手,打斗间只觉吃力,又是一式,两人贴面而视,手下使力,眼中对视,萧峥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向无甚表情的脸都夸张了起来,他看着女人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眼睛,一双熟悉的眼睛,眼尾上挑,常于魂归阁中凝视他的一双眼睛。
他委实太过震惊,或因不愿伤她所致,刀上失了力道,女人并未再逼,随即后撤,郑纨本在人群中站立,不远处方如是与她对峙,女人轻功贴地夹起郑纨,只眨眼的功夫,便了无踪迹。
方如是落到萧峥身边,紧张的看着失神的他道,“受伤了?”
萧峥看着女人失去踪影的方向,道,“没有。”
方如是道,“她是……”
萧峥按住他肩头,“先离开这。”
临安衙役已至,却也抵不住人群渐渐的沸腾的声讨之声,翟云芜的送葬队伍被挡住了,她那漆黑的棺木停于天空之下,像是一张地狱张开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