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马一前一后,同行于山道,那一黑一白的颜色在墨绿与枯黄并存山间像是斑驳的剪影,萧峥默默的看着行在前面的方如是的背影,灵动,跳脱,即使是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也仿佛随时准备伸手蹬腿跳起来一般。
他看着看着便发起呆来,未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何等专注,方如是突然回头,道:“你觉得呢?”
这一回头太过突然,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开口:“多半是你的推测。”
“我也觉得,所以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在想要不要提醒他。”
“磨练一下也好。”
“说起来,你爹是台谏那边的,岂不是会弹劾这种事?跟你说好像不太好,但你肯定不会告诉你爹啦。谢我流看上去就是个小孩,就算他有时候拽的二五八万的觉得自己看得多了,就是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才更像小孩子,倒是杜亭比他成熟多了,不卑不亢,除了一碰上谢我流的事就犯傻气。”
萧峥将他的话都听了进去,也在心中默默有了考量,但他心知方如是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的,便缄默不言,这一程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很快便走到了尽头。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祝遗恨搁在地上的红缨枪,他正无所事事的在祝家村门口坐着,也不顾泥土沾染衣物,见了两人,一跃而起,有如一颗年轻的松树,方如是未想到他竟还没有走,一个激灵后退了两步,想起萧峥还在自己身后,底气又足了起来。
小红本绕着马悠闲自在的飞,见到祝遗恨,竟被他枪上红缨吸引,伸口要去啄,嘴撞上枪杆,痛的在原地跳脚,方如是一声喟叹:“要不要这么傻啊……”
萧峥道:“身手不错。”
祝遗恨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之前清晨交手的事,萧峥的身手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势均力敌而已,年龄差距如此之大,这些年只精于排兵布阵,武功上确是疏忽了。”
方如是拎着小红,把它搁在马上:“你现在决心查探宋兵尸坑,而非一心揪着死命令不放了?”
对军令的犹疑,以及放不下的对村中疑案的疑虑,一刻未停的盘旋在他心头,那就仿佛是一朵彤云,一轮烈日,多了一点点阴翳在其上,非但没有遮盖其光芒,反而凸显了辉煌处的坦然。
“此等大事,清查后必然要上报朝廷,若村中父老毫不知情,到时候连累了他们……恐我不能释怀,更何况那些人,都曾是某一营的兄弟,某一家中的顶梁柱,让人有种痛失手足之感。更何况……当年与我同去参军的村中少年,现今只剩下我一个,他们要么死于沙场,要么死于军旅途中的疾病,一桩桩看来……那些曾经的长辈失去了儿子,那些尸坑中的人,也曾是其他人的血亲。”
祝遗恨说起这些时,隐带一丝悲痛,但他已经平静了许多,早已将那失友的悲痛化作了另一种朦胧中的,推着令人仍然坚信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的力量,他心中从未因此而浑浊,反而愈发坚信家国的意义。
三人启程,绕过祝家村到了后山,萧峥尚未见过那尸坑,蜿蜿蜒蜒,聚集作一个小山形状,像是开启了通往炼狱的门,也唯有炼狱之中,才会有那样可怖可叹,不似人间的景象。
祝遗恨再次到来,心中依然难以平静,他极其小心的翻捡着那些尸体,将能清理出来的一具具搬到坑边躺好,但那些尸体经年累月,无穷无尽,他在搬动的过程中,手上沾了许多骨渣与黑色的粉末,悉数纷纷落下。
方如是攀到一边的崖壁上,从高处仔细查看那顶端的尸体,在最早崖边发现的血迹,应当就是属于这些最顶端的尸体,腐败程度并不严重,面目也完整。
方如是在高处大喊,萧峥看他的唇形,似乎是:“接住我。”
他的目光时而看向尸山顶端的尸体,时而看向萧峥,萧峥几乎是立刻意会了他打算做什么,一点点郁闷在心头升起来,但仍是尽职尽责的走到方如是所在的崖壁对面,屏气凝神,做好了准备。
方如是自崖壁上弹起,瞄准最顶端的那具尸体,冲过去将其抱了起来,自尸山上掠过的感觉就像是将地狱踩在脚下,一瞬间怀中尸气熏天,他为了尽量不亵渎死者,便让萧峥等在下面,以便不用尸体作为垫脚石,萧峥虽已做好了准备,但当方如是怀抱一具尸体冲进他怀里时,委实被这冲击力和腐肉的观感而震的不清。
方如是尽管面色也有些发白,却强作镇定:“放我下来吧。”
萧峥接过那具尸体,那死于不久之前的宋军尸体在他怀中,仿佛还能感到存活时的温热,他低头看着那眼熟的,常在临安城中看到的军服,一抬头,方如是却不知又转到哪里去了。
对方正面色煞白的捂着嘴,腐尸特殊的触感和独有的气味,绝非仅仅远观就可以感受,祝遗恨尚在一旁面不改色的查看尸体,他就已经觉得胃中有种不适。
肩上传来萧峥手掌的温度,那尸体被他一只手托着,慢慢的平放在地,方如是瞅瞅四周,似乎是只有他一个人,反应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