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除夕了,鸾歌凤舞,鼓乐齐鸣,宫里头热闹一场,转眼就是新的一年了。
今年宫里的贺岁盛筵比往年操办的更为隆重,提前一月有余,皇后就领携众妃,同光禄寺的少卿商量布阵排场。菜肴、宴会歌舞、会宴人数,皇后皆一一过目,十分慎重。知道内情的人都懂,大概是想凭着大阵势,给皇上“冲喜”呢。太后那边,年岁关头越发喜静,慈清殿里日日诵经,这些烦扰身心的事儿一概交由皇后。
往年,沈思远是没有资格去参加宫宴的,但今年格外盛大,邀请人员众多,自己竟也在受邀之列。能去见识皇宫里的筵会,沈思远这心里异常兴奋,人还没去,这心里啊,早已把山珍海味、八珍玉食全都肖想了遍。
很快,正日子到了。金和殿中,宫灯数点,婢女太监站立在殿堂两侧,应召侍奉。众宾分级而坐,喧哗欢欣。各自的案几上是美酒美食,殿的正中间是轻衣纱裙舞姿曼妙的宫女,“开平盛世”,不过如此。
慕容迁着金丝滚边墨色龙袍坐于金漆龙纹宝座前,左右上座分别是皇后、太后。宴会伊始,慕容迁慨一番新春贺词,与往年大同小异。皇上今夜精神似乎不错,甚至吃了些酒,一旁的皇后时时注意着他,生怕在群臣面前犯起病来,失态是小,被底下那些豺狼虎豹窥了去,这朝堂上恐怕又得一番腥风血雨。
“皇上,酒伤肺脾,您当少喝点。”皇后柔声劝道。
慕容迁没有理会皇后的话,眼神飘忽迷离,像是要在众臣间捕捉什么似的,未果,又狠狠灌下一杯。
“迁儿。”久不作言的太后睨向他,“这文武百官皆在底下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半点差池都要不得,这酒,还是得节制点。”
太后的话似乎有些威力,慕容迁闷声坐立,不发一言。
沈思远不胜酒力,刚刚被同行的张太医强行劝喝了三杯,这会儿迷迷糊糊,脑袋基本失去清醒,颤颤巍巍东倒西晃不知晃荡到了何处。远离了宴会的喧嚣嘈杂,这里是属于黑夜的幽静。
一阵窸窸窣窣,人影晃动,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密林里。沈思远揉揉眼睛,再重重捶了几下脑袋,稍微清醒了点。联想起宫帏秘闻不觉心中畏怯,况且君子非礼勿视,他正欲走开,却听到那人的声音——
“您今夜格外美,眼波含水,微臣的心都快化了……”是萧恒的声音。
他声音清冷,常常有拒人于千里的感觉,只是当下说起情话来,倒是异常温和。只是,这皇宫之中的女人,除了嫔妃,就是宫婢,但都无一列外皆是皇上的女人。他自称微臣,那么,与他私会的女人——是帝妃。
“你啊,我永远看不透你。”说完二人的影子紧紧重叠在一起,大概是搂抱在了一块。
此情此景,沈思远只想尽早离开这地方,转身的时候却在不远处看见了皇上,隐在夜色中,形单影只,说不出的凄凉。沈思远倏的又想起了皇上与萧恒的关系,脚步顿住,赶紧躲了起来。
一会儿,慕容迁便走了。沈思远瞧着远去的帝王背影,听着密林里那两人的细声细语——女人的娇柔,和男人的低沉,两种声音混杂,前方定是无限的迤逦风光。
沈思远提脚准备离去,突然身子一晃,踉跄一声,静谧的夜晚,这声动静着实不小。
女子听闻落荒而逃,倒是萧恒步步走近,这脚步声听在沈思远耳里,成了地狱的催命咒,很快一道黑影笼罩下来,沈思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通常撞破这类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可是,人在情急下,还是得想办法逃生啊。索性,心一横,沈思远两眼一闭,倒在了萧恒怀里,假装醉酒,嘴里叽叽咕咕说上几句醉酒话,“喝……大家都喝……”
温热的气息都吐露进了萧恒的脖颈间,自脖颈向身子里蹿流,一阵痒意。萧恒冷笑,“别装了。”
戏演到一半,硬着头皮也得把它演完,沈思远扶着脑袋,离开了那方怀抱,傻笑一声,再伸出手去,摸上那桃花玉面,“萧大人,你也……在这儿啊……”
突然手被萧恒紧紧抓住,力道之大,仿佛瞬间骨头可碎,萧恒沉声,“你都看见了什么?”
装疯卖傻混不过去,沈思远这会儿是真的害怕起来,脑中滑过无数设想,突然,“呕——”肚子里的残渣剩饭全都吐了出来,而且,还都吐在了萧恒身上。那一身素白的袍子瞬间一块块脏印子。
最后的结果,就是沈思远被萧恒提溜去了汀兰殿,幸好宫里内侍此刻大都在金和殿忙碌,一路上只碰到了几个挑灯宫婢。
萧恒自去沐浴,沈思远就被丢在殿里,四下烛火通明,还有几个跪伏的侍女。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沓沓的脚步声,沈思远转过身子,就看见了赤着双脚的萧恒,月白交领的中衣上披了件素色缎面长袍,与殿中温和亮黄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他该属于雪地里的出尘人。
“萧大人。”沈思远还是那身沾上污秽的衣服,这会儿他跪在地板上,瑟瑟发抖,酒彻底醒了,也彻底摸清了当下的危局。
萧恒直接从他身旁擦过,径直走到了一旁的软榻上倚坐,“清醒了?想起什么了吗?”眼波流转间,全是狠戾。
沈思远这一刻才是真真正正害怕了,面前的人,不是那个赐他衣物温柔细心的萧恒,也不是七里街头白衣风华的少年,他现在是一个也许会夺人性命的佞臣。
“微臣不知……您是何意?”一张一合的唇微颤,泄了紧张。
萧恒挑眉笑笑,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玉扳指,冗长的沉默,完全不知道这人心里在琢磨什么,越是悄然,越是骇人。
“宫里头死一个小太医,没人会管。”良久,这阴冷的声音幽幽然传来。
“我什么都不会说……”
“这么说来,你刚才是看到了什么了。”
萧恒起身步步逼近,周围越来越清晰的淡香,沈思远往后挪步,眼里全是惊恐,求生的本能让他脑子一懵,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他猛地推了一把萧恒,然后就往门口跑。
慌张之下,还没跑到门口,沈思远就趔趄摔倒在地,萧恒的脚挡在了他面前,然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沈太医,你跑什么?”
“是一个女人,你和她抱在一起,其他我什么也没看见。”他隐去了看见慕容迁的那部分。
萧恒双目出现一丝玩味,他紧紧盯着沈思远,半晌才开口,“你见过的,是赵婕妤。”
当你知道的真相越多,就证明你离死也越近了,这是谁说的狗屁箴言,沈思远此刻的脑子里一直充斥着这句话。
“男欢女爱,没……什么的,况且……皇上还是那副模样,赵婕妤难免……难免会寂寞。萧大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萧恒把沈思远一把拖拽起来,进了内室,从紫檀雕花纹柜的抽屉里掏出一个黑色锦盒,从里面轻捏出一粒药丸,“吃下去。”
沈思远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玩意儿,声音发颤,“这是什么?”
萧恒没有理会沈思远的话,直接托住他的下巴,硬塞下那里药丸。
药已入腹,任沈思远如何干呕,都吐不出那粒药,直到双眼都猩红布满水迹,他才转头灰败地望着萧恒,“是什么?”
萧恒走到黄花梨面盆架前,仔细地洗了把手,再挑起晾挂的白汗巾,擦干,这么一番动作,似乎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死蛊。”
沈思远早就听闻古代有巫蛊之术,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竟是真的,眼下他也顾不得震惊,只觉着自己的肚子里瘆人恶心。
萧恒冷眼瞧着面前的人,悠悠开口,“月圆之夜,它便会发作,一点一点撕咬宿主的心,那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这阴不阴,阳不阳的做作姿态,着实触怒了沈思远。反正都是死路一条,说不定死了就回去了,沈思远当下放开胆子,冲着萧恒就是一脚猛踹,然后扑上去就动手打起了萧恒。
两人扭做一团,沈思远不论体力、个头,都不及萧恒,自己很快便处于下风。手上打不过,只好放嘴去咬。
始料不及,萧恒没有任何防备,手臂上就被面前近乎疯癫的人咬了一口,深深的两排凹槽印子,混着唾液与鲜血。
“啪——”萧恒甩去一个巴掌,沈思远这才冷静下来,嘴角也渗出了血。
“疯子!”萧恒怒骂。
“沙比!”再温和的人逼急了也会骂人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沙比!沙比懂吗?”
萧恒不再跟他打嘴仗,抬手看了眼被咬的地方,狠声说道,“蛊毒每月发作一次,我会每个月给你解药,不过,你得听我的话。”
给你种了毒,再给你定期解毒,有来有去,似乎没问题。可这受制于人,从一开始,沈思远就落在了下风。不过此刻,他除了从喉咙里硬生生憋出一个“嗯”字,也无旁的话可说了。
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大约从这个时候便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