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藤回去后并未见到师傅,只得提着酒肉寻他,绕过菱西街后巷郑家院子,行了半里终于到了明月桥。她的师傅、那位盲侠正被几人围攻得水泄不通。看招数像是北方来的刺客——共三名,一人使刀,劈砍之力惊人,几能碎石穿缝。
一枝藤靠桥尾坐下,撕了块牛肉边嚼边鼓掌,“青州刀客,马上一招能斩十胡首。”
再饮口酒,见刺客中另一使拳之人,短拳则需,长拳则实,时而浮云出轴,时而沉石投江,一枝藤擦了嘴巴不禁连连点头,“黄州岳家拳,气盈力冲,不愧黄州之名。”似寻着了下酒菜,她竟又连灌了几口。
待她笑眯眯地再去观察最后一位刺客,此人攻击之势极为诡谲,每手所至,竟能又就着上一势演变,脚法更是飘忽不定,可不是禹州禅门身法?她那盲师只凭双耳招呼三人,对前两人还能回击,但对这第三人却只有招架之分。一枝藤左手捻酒袋子,右手索性将那枣木仗扔给师傅,“老头接仗!”
“你怎地不来帮?”她那盲师抽空训不肖徒。
“可不行,我只会一招。”一枝藤继续往嘴里塞卤牛肉,只见那三人中的提刀客已经朝自己飞身而来,“朱邑门盲三的徒弟想是差不到哪里。”此人喝道,那刀上的杀气直奔一枝藤面门。
“说了,我只会一招。”一枝藤牙缝里还卡了牛筋正拼命往外拽。
“什么招?使出来!”那刀客嗓门惊人,震得明月桥的青石桥面都在抖。
“呵,老头,牛肉和酒我放桥头了。”一枝藤喊完,后退了两步倒翻下桥头入河,只剩下刀客盯着桥下正湍急涨流的河水瞪眼。
“早说了,就一招。”河下传来声音。
“呸——真丢你们朱邑门的人。”那刀客啐道。稍一留神,脑后一股劲烈的冷风袭来,他一愣,旋即倒下。至死他也没想明白,朱邑门的一个瞎子,怎么能抵得住他们三个人的夹攻。从益州至青萝镇,他们追杀了这对师徒半年,南北高手派出几十余人,折得折,伤得伤,却几乎奈何不了那盲侠。死不瞑目,刀客双臂耷拉在桥头墩上,额头上的血线滴落入河。
“告诉你家主子,一枝藤中了剧毒命不久矣,她要的东西在扬州武鸣楼。”盲师收仗,气息依然平稳。
朱邑门盲师的大徒弟在河水里扑腾了会,好容易抓到岸边的水草挪出水面,伤口在河里这么一泡更疼得慌。一枝藤爬到岸上拧着头发和衣服上的水,将手胡乱抹了脸才发现眼前赫然立着一人,抬头瞧,可不是先前单手提溜童子的那位女夫子?
女夫子王如用双手背于身后,凝神盯着一枝藤的落魄相。一枝藤被盯得脸红,微微侧目,“那个,夫子,于礼不合。”
王如用似没听见,身体前倾靠得更近了些,看得更认真。
好了好了,江湖游侠,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再不长得周正些还怎么行走?一枝藤刚清了清嗓子,王如用这才开口,“中毒多久了?”
女夫子的声音如流水弹月,清咧得一枝藤打了个激灵,往后稍稍坐了些继续挤着发丝上的水,“半年了,你怎地知道我中毒了?”
王如用直腰,冷瞥了这位从桥上翻下逃命的游侠,“失了这么多血,面色还这般青绿,眼球子里的血丝也是青色,这不是中毒?”见一枝藤在拧裙角上的水珠,王如用缓缓后退了步,怕沾湿了衣裳似的,“是没寻着解毒的方子,要经过青萝镇去霜月镇寻名医?”
一枝藤见她见多识广,开心道,“正是。这霜月镇是出了名的医仙药神之地,夫子可有推荐的人选?”
“你有钱?”王如用问。谁不知霜月镇上的郎中们个个开价高得咋舌。
一枝藤一愣,照实答,“只一两碎银,都换了酒,近半还都下了肚子。”
王如用轻笑,捻着裙角的流苏忖了忖,一枝藤头回见这夫子笑如含薰,和先前那冷面峻目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眨了眨眼,眼角那粒蓝色的痣似也沾了笑意,“可我有东西去换。”
“哦?” 王如用见她不以为意地轻描淡写,也好奇了。
“我。” 一枝藤颇为自信,“哪个医仙药神见了我这满身是毒的人不雀然欲试?我只要包吃住,这副身体尽管各位神仙拿去试用。若能生,日后我定报答。若然死,嗨,愿赌服输。”眼下还是找到地方有吃有住,安心疗伤才好。
“不尽然。” 王如用收了笑容,“桥上方才那三人看身手显然是青州刀客、黄州岳门和禹州禅门中人,都是北易王的手下。被围攻之人使得是朱邑门棍法,谁不晓得朱邑门和北易王渊源深厚,这都近乎同门相杀了,显见你二人得罪的是位大人物。如我没猜错,就是那位‘荡志闲居’的北易王。扯上这北易王,莫说霜月镇里的郎中,这天下又有几个敢救你的?”
一枝藤听了洒然一笑,也不住点头,“不错。慧眼如炬,没想到青萝镇的女夫子对庙堂江湖竟这般熟稔,定是青萝龙骧世第——王家之人。敢问夫子可是王家待字闺中的菱娘小姐?”
王如用眉头一跳,此人竟知道她不为人常提起的乳名。只见一枝藤双目惊讶圆睁,继而笑着拍手从地上跃起,顾不得腿上的皮肉伤,她竟上前抱住王如用在怀,“果然是你,当真找到你了。哈哈哈——”
王如用的青裙罗衫被她湿漉漉地贴了一身,她皱眉推开一枝藤,这发丝凌乱还满脸青色的落拓女游侠激动地拉住她衣袖,“当真不知道我?你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七年前我们就订下婚事了。”
“你——胡说些什么?” 王如用就知道热闹不能白瞧,来河边散散心瞧见方才那精彩的过招,眼下却被这衣衫褴褛满身是毒的人拽住道起了姻缘。毒侵入脑走火入魔了吧。王如用眯眼再仔细打量着一枝藤,一枝藤笑,“定觉得我走火入魔了?更以为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怎么还有桩姻缘?你娘可是我师叔啊,当年我师傅和你母亲约定了的,师兄的徒儿要娶师妹的女儿。”
王如用还是那副冰天雪地岿然不动的表情,“可有信物?”
“有的,有的。” 一枝藤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掏出个玉扳指递给王如用,上刻的‘菱娘’二字正是王如用母亲的亲手笔,她怎会不认得?王如用盯着那扳指愣愣的,想到她娘临终前那番话,竟真不是胡言乱语?
一枝藤倒是亲热挽住她,朝着明月桥上看不见的瞎子师傅招手,“老头,我找到未婚妻了!”今晚这顿饭总算有着落。
王如用嫌弃地拨开她的手,掸了掸衣袖,见桥上那拄仗的老人正倚在栏杆上颔首,方才那几人早已逃得逃、死得死。她思忖了会,缓缓道,“我有三个条件,就可与你成亲,还能助你疗毒。”
一枝藤愣住,未想她竟毫不怀疑。“你,当真?”冷静的女夫子樱唇轻启,“其一,不圆房;其二,不干涉对方任何决定;其三,婚约废立由我。”
一枝藤听了稍加思索就点头,“好说,可以。你不问问我为何也愿意?”
王如用笑,“你眼下师徒江湖飘零,吃了上顿愁下顿,岂会不愿意?不过君子不趁人之危,你可以提条件。”
“也是三个:其一,每顿必有肉;其二,生死方相救;这其三嘛,若有孩儿,得随我姓。”
“为何?”
“我师门九代单传,不能中断的。” 一枝藤叹。
“成交。”王如用答得很快,“一会随我去官府换了谱碟再回家见家人。”
龙骧世第王老爷在厅里抽着水烟,天井上的日头偏了再偏,王老爷敲了水烟管子,管家原伯擦着汗跑进来,跨过门槛时几要栽倒。
“周家人送走了?” 王老爷闷闷地问。
“走了,说是,周公子虚龄要接近而立,还请老爷公子高抬贵手,这门亲他们周家是高攀不上了。” 原伯瞧着自家老爷那张喜怒无常的脸,声音越来越小——府上两位公子,一个是龙骧将军,一个是十二城门侯之一,青萝镇王家的地位就是普天下习武报国人的向往。但这独女王如用的婚事也是愁坏老父和二位兄长,好不易由那位大公子用王如用一副画像哄得礼部周员外郎动了心,人家多番求亲而来,然次次灰头土脸而去。
“这是第几回了?” 王老爷又抽了口水烟,慢悠悠地吐出烟圈。
“第六回了。”
“她也二十了,这回不成,下回人家也不愿意了。回头你准备些厚礼给人周家送去,就说,我王虎钤多有得罪,还望周员外郎早日喜结良缘。”王老爷瞥了眼平日里还算经事的管家,“怎么还是一脸汗?”
“是县丞那里,差人请您去。”
“请我去衙门作甚?” 王老爷坐乏了,起身松动筋骨。
“是——”
“什么?”
“大小姐和人在县衙里报婚书换谱碟。”原伯的嘴唇有些哆嗦,“对方,是个女游侠。”
“啪——” 水烟馆子被摔得粉碎,王家老爷的脸气得铁青,“ 带上家法棍,随我去县衙。”
县丞冯老爷在后堂将那封告婚书读了三遍,一面让师爷去王家报信,一面让人好生伺候着这里的两位主儿。王如用虽只是个增生,但也好歹是个秀才,在习武成风的青萝镇出个文生不易,按大瑾朝规制:秀才举人等非因官司上堂可获座。倒是那个江湖游侠,一身半湿半破的衣裳,青黄不接的脸皮,独那双眼睛长得还算体面有神,要是她独自入县衙,还不被当成乞丐轰出去了。
王如用青衫罗裙,衬得读书人清峻雅致,正端起县衙老爷吩咐专门沏的毛尖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先前那游侠本在前堂没得喝也没得坐,王如用便就起身拒茶,道,“我二人夫妻一体,同甘共苦。” 得,得,那就都请到后堂来,一视同仁。这大瑾朝的婚姻归制也不同前朝,无论男女,若二人愿结为夫妻,倘若父母同意,便可将告婚书交付衙门,换了户籍谱碟,就算是做了正式的文书过场。冯老爷压下婚书,偷瞅着这“遵父母(师父)之命”且“两情相悦”的两个女子:一个清骨雅涵,脸上压根看不出末流秀才的拘谨迂腐;一个虽不羁落拓,然闭目捧茶的模样静气大方。可这俩压根都没怎么拿正眼瞧过对方,哪里有一丝丝“两情相悦”的影子,说是对簿公堂还有人信。
等了一刻,王老爷尚未到,冯县丞就继续从夫妻相上暗观这二位:读书人生了双桃花眼,色若明霞,本该朗笑的面貌,却成天板着张夫子脸。听闻这王家女夫子拒了京城礼部周员外郎多次求亲,为人更是洁身自好,一心求学,怎么也不似乱惹桃花之人。可见不能肤浅地以貌取人。冯县丞暗自嘱咐自己,同出身增生秀才,这点读书人的修为他也是有的。轻拂下巴胡须时,冯老爷再看那游侠,满腿刀伤血迹她竟不以为意,若不论肤色,此人五官其实长得极秀气,细长眼似含着笑,且身上寻不着那股老二流子江湖人的油滑凶杀气,整个人显得竟比女夫子还文弱。察觉到县丞在观察自己,一枝藤朝县丞微微笑了,冯老爷几乎差点掐断一根胡须——这寒光清雪一笑,倒有点顶级剑客的味道了。青萝镇来往江湖人多,冯老爷见过的刀客剑客拳客都不在少数,但气质风度能这般从容的不多。
冯县丞暗想,八杆子难打到一起的人扯上一纸婚约,这背后必定不简单。王家人不好惹,冯老爷明哲保身,通知王老爷来是上策。
“哪个女子在此胡闹?” 王老爷人未到声先至。再一会,提着根红漆家法棍的前龙骧副将王老爷虎虎生威立于堂前。
“王如用,你给老子说明白这怎么回事?” 王老爷朝着独生女吼,棍子的一头轻轻往石面上一扎,一条石缝就迅速铺开。
“她有娘多年前赠给师伯的订亲信物。我看今天日子不早了,就来递婚书换谱碟吧。明日里我还要去县学。”王如用放下茶杯,端端立起向父亲深深作揖,再递上那扳指信物给王老爷。
王老爷一看就知那是真的,心中大惊,却斜眼睨一枝藤,“你究竟什么来路。”
一枝藤仿着王如用也作揖拜见他,“小婿一枝藤见过岳父大人。”
“诶——”王老爷赶紧伸手止住她下面的话,“我不认这胡闹亲事的。”
一枝藤依旧不急不慢,“小婿乃朱邑门杨修岚门下首徒。我师父也在青萝镇,只这一路跋涉肚子饿了,正在衙门外吃饭。”
王老爷这才想起方才走进衙门前外头似有个老乞丐,竟真是他?好歹也是朱邑门的,这师徒惨淡如斯,莫不是借着自己亡妻之前的玩笑话来此讨个营生?但朱邑门的人沦落到此肯定得罪了更不得了的人物,莫不是借着成亲让王家庇护他师徒二人?王虎钤定了定神,“虽我朝民风开化,但两个女子成婚总归是异类。你师徒二人若有什么钱财上的难处,我王某人也能看在亡妻情面上帮着周转下,何必拿这婚姻大事作儿戏?”
“谢过泰山大人体贴。”一枝藤还是笑眯眯的,“只打小我就听师父说,我是注定要和王家小师——”师妹还是师姐她拿不准,偏头看那一本正经的女夫子,“你多大了?”
“二十。”
“哦。我是注定要和王家师姐成婚的。其一,有师叔的遗言和信物为证,这其二嘛,我和师姐一见钟情,”一枝藤笑着再看未婚妻,被女夫子冷冰冰的眼眸弹回,她缩了缩脖子继续道,“于理于情都是说得过去的。眼下小婿的确身无长物,也想着先上门拜过老泰山再来衙门过婚书,” 她再看看女夫子,见她依旧没搭话的意思,硬着头皮继续道,“只菱娘恋慕小婿心切,惟恐夜长生变,就和小婿约定先来县衙交递婚书。”
“混账——!”王虎钤的家法棍这下将地面石砖震碎了两块,“没我同意,你休想和任何人成亲!”这话是冲着王如用去的。
王如用面不改色,袖手踱步道,“我朝归制是父母一方同意即可。且娘去世前留了遗命书给女儿,确是要女儿和这师妹成婚。”
“什么遗命书,我怎么没看见?”王虎钤当是她瞎扯。
“爹自然看不见,娘走的时候您又不在。” 王如用冷冷一笑,见父亲脸色阴沉难看,“遗命书我已经交冯老爷过目,上有娘诸位师兄弟姐妹的署名,爹也可以去看看。”王如用暗暗叹口气,“今日就是被这家法棍打死,我也不改成亲之愿。”
“你——你就当真非此人不嫁?”王虎钤不可置信地步向冯老爷,看着亡妻那遗命书险些没站稳,每人的笔迹他都认得,确是做不了假。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防得了那个,却防不了这个。王虎钤脸色又转了青,立了许久也想了许久。末了,他认命般地叹息,“你若与她成亲,今日起就从王家除名吧。自此你考文官还是做武将,或是浪迹江湖,我都不管了。”他提棍戚然离开,跨过县衙大门时见那乞丐模样的人还在,仔细瞧他才发现此人瞎了,王虎钤步步逼近。
盲师杨修岚早有感觉,抬头似能看见他般,“十年未见,妹夫可好?”
王虎钤冷哼,“儿子沙场得意,老子再续一弦,你还瞎了眼。自然是好得很。”
杨修岚点头含笑,“师妹担心她走后这女儿不能自主婚事,便留了一策助她保身。我也是顺水推舟,日后这两个孩子是合是离,全由她们。”
“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们朱邑门的外人操心。”
“就凭你逼得两个儿子断腿也要谋前程的气度,我师妹也该操心。你那女儿虽然醉心考科举,可和你这利欲熏心的爹不同——不会为了自家前程卖女儿巴结人。礼部周员外郎,不就是北易王太妃的娘家人嘛。”杨修岚将王虎钤算计在女儿身上的亲事轻松说破,“况且师妹的心愿,我必然帮她守着。”
王虎钤怜悯地看着他,“那你就守一辈子吧,娶了她的人,终究是我。”
杨修岚握着酒袋的手一紧,几要将那马皮袋子攥出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