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才叫了一声,一枝藤在床上翻了个身,但院子里的窸窣声让多年行走江湖的她警觉起来,几乎要摸剑而起时,她忽然意识——昨儿她成亲了,对方是她十二岁时才知道姓名的名义师姐,眼下她吃住都在人家里。一枝藤不再贪睡,虽说迷糊能教她忘了体内毒发的折磨,但总不能成亲第二天就和名义妻子行如陌路吧。
她开了房门倚在门前梳头,油亮如瀑的发丝垂下,王如用给她的素白罗裙穿着也合身,鸡鸣声又起,一枝藤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东邻稼穑妇,难得清净如斯。
王如用向来早起,在院中舒展筋骨洗漱好了后,这会儿已经摊开书在读了。一枝藤静静听了,发现那是《朱子章句》。少时她习武不成,但读书天分很好,老师讲过的必不会忘记。可听着王如用车轱辘来回就在背那么几句: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
一枝藤咋舌,就这么几句,是个人也早熟识了吧。想必这王家夫子是勤能补拙,怪不得早四更就起床用功。
王如用早功课做完时,一枝藤已经做好了早饭给她端来。“你今晨就去县学,我还给你备了些干粮。” 县学并不在青萝镇上,而是在霜月镇。因学政老爷不喜青萝镇习武成风,遂申请将县学挪到文气稍存的邻镇上。“昨儿夜里师父来找我说要去扬州,让我自己去霜月镇找乌龙郎中看病。巧了,我便和你一路吧。“ 一枝藤见王如用的眼神落在自己腿上,暗道“原来是担心我这残腿耽误她赶路”,便嘿然笑了,刚要说“那你我分开赶路”,王如用夹起面前的菜包子,“今日县学我不去了,送你看病要紧。”
一枝藤受宠若惊,“那个——你不是一心要去吗?”
“都是些老举人谈些乡试经。”王如用端起粥喝了口,“总不能刚成了亲,就眼瞧着你死在我家里。”
一枝藤举着包子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王如用眼不斜视,“昨晚上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一枝藤边咽包子边含糊道,“岳母大人啊,就是问了些我们婚约的事。”还有那句“她是我的,你别妄想”之类的话这叫一枝藤如何启齿?说道岳母大人嘱咐小婿不要痴心妄想,有朝一日夫子你还是她手心里的小美人?不妥。一枝藤麻木地再塞口包子,王如用却将筷子轻轻放下,定然瞧着一枝藤的眼睛,一枝藤笑,“其余,就是关心之语。”
“哦?”王如用显然不信,眉头一轩,,一枝藤怕她继续问下去,转移话头道,“按说这岳母和你渊源本身,你救过她,而她人也不错,怕我们饿着肚子还亲自做饭。一个人又将酒肆打理得欣欣向荣。你是不是,还是念着生母,不愿意认她?”
王如用指尖一顿,低眉沉了片刻后吃不下饭了,她起身收拾面前碗筷,“吃好了我们就出门,去霜月镇得赶两个时辰的路。”
院门外响起暴戾的敲门声,王如用去开门,只见几个中年妇人堵在门口。
“你就是迷倒夫子的那个女子?” 为首的悍妇打量她的眼光满是冷讽,“找谁都行,我们是来退束脩礼的。打今儿起,我们的孩子不在她学堂里读书了。”
一枝藤吃惊,“就是因为夫子与我成亲?”
“旁的不要费口舌,总之我们不读了,本就不想费这一年一两银子来读书,眼下还出了这么个不知羞的事。要不你去和夫子说说,我们几位家里也不是那么阔绰,退些碎银两还能帮补家用。”一人说完,后面都是呼应,“对,也不想孩子跟着学坏。”
眼瞧着吵闹声越来越大,不断有旁人前来探个究竟来。风雨居门口还真有几分风雨飘摇了。
“都退了。每人一两。” 王如用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她清丽的眸子扫过哪些孩子的母亲,“不过我还有一言,诸位的孩子刚开蒙一年,贸然扔了学业颇为可惜,我可以再推荐个先生帮——”
“不必费心了。读书无用。”王如用的话背猛然打断。
她静静瞧着眼前这群不让孩子识文断字,只知舞刀弄枪的悍妇一会儿,终朝一枝藤挥手,“给她们。”
一枝藤自钱袋里一粒粒地取出碎银,拿出了七两终换来门前清静。王如用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只将包裹扔给一枝藤,“我们走吧。”
出了门才知道什么叫千夫所指,王如用和一个女游侠成亲被逐出家门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青萝镇。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一枝藤面皮算得厚,笑眯眯地跟在王如用身后。这刚失业的女夫子却更洒脱,步伐轻快,眼波宁静。一枝藤加快步伐追上去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之事?”
王如用昂首望着前方远山,“爱恋憎恶,谁都能料到会有这些事。”
“为了和我成亲,值得吗?” 一枝藤嘟囔着。王如用嘴角一抹诡异笑意,她偏头看着一枝藤,“值。我从此不为家世所累,来去自由。”
“你娘,为什么要让你与我成亲?她说过理由吗?”
王如用眼角一黯,娘亲去世前的那番话又浮上心头:菱娘,哎。瞧着你不会对男子动心了。
“娘,您为何这么说?”
“娘亲看得到啊。任何男子你都直视不理,心思丝毫不动。但前头客栈住进来那女剑客你却一日寻五趟,句句念着的都是她。”
“娘——”
“你爹准备等你十五时就将你嫁出去。你可想要那样的结局?”娘问她。
“不想要。”王如用坚定摇头。
“娘就最后护你一程,给你订门两女亲事。那是我师兄的徒儿,如有机缘,你二人不妨结亲,互相有个照应。届时进退由你们,那孩子也是个本分识相的,不会亏待于你。你若爱读书,便去考个功名。答应娘,莫要上沙场搏命。你两个哥哥现在生死不明,娘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若,女儿喜欢其他人呢?”王如用问。
“那便放手去逐。娘一辈子窝囊,不想瞧着你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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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师傅呢,有说过为何让你和我成亲?” 王如用反问一枝藤。
“哈,扶拈的道士瞎说,说我娶妻命,若没一桩娶妻的婚事,难保能活过二十岁。”一枝藤从路边摘了根芦草衔在嘴里,“这不我也要到二十了,身中剧毒,被人追杀,衣食无落,没准能冲冲喜呢。” 她笑呵呵地,青深的脸色在阳光下折出异样的光柔。
“你我虽有一纸婚书,但终究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但能成好友就最好不过,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还被帮你。” 一枝藤眼神纯净,这话是掏心窝子的诚心话。
王如用未置可否,只顾赶路。
“哎哟——”一枝藤叫了声被地上石块绊倒,本就腿上有伤,刚包扎的伤口现在扯开又开始流血。王如用蹲下身取出帕子和药瓶替她止血,那血丝红中夹着幽蓝,沾在帕子上狰狞一块。
“是怎么中了这虎狼之毒?” 气息紊乱,面呈青色,血中带蓝,眼睛也会慢慢失明。这是虎狼草和箭毒木的双重毒效所至。“师伯他——也是中毒导致了失明?”王如用想到了杨修岚。
“半年前开始我们被人追杀,我功夫不济,只能靠师父独力支撑,在他被八人围攻时看到了有人释出暗器便帮他去挡,可还是不济,两枚射中了师父,一枚射中了我。”一枝藤看女夫子小心为她清理着伤口,嘴里还不停叨叨着,“你知道是谁追杀的吗?北易王,我师妹一篷云偷了王府什么老花名册,为躲避搜查悄悄塞到我房内。我连那甚名册都没看一眼,就被北易王派人追了千里,我还想问问那个北易王,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怕别人知道?”
王如用像没听见,将一枝藤伤口清理好后,扶她起来。她们已经走出青萝镇好几里路,瞧这位游侠的伤势恐怕不能走快。她皱眉,还是弯下身,“上来。”
“上什么?”一枝藤停下嘴,不懂女夫子的意思。
王如用拍拍腰,“我背你。”
“啊,”一枝藤右脸发烫,“路还长着呢。”
“快点,我没耐心和你掰话头。”王如用阴着脸,不由分说将一枝藤拉到背上,再从裙上扯下一条长布递给她,“若伤腿不舒服,你便系在我手臂上吊着。”
一枝藤没说话,“嗯”了声接过布条。“你累吗?”
“不累。至多两个时辰,我们就能到。”王如用启程,稳稳当当地挽着一枝藤另一条腿用力支撑着她。一枝藤双手不知怎么放,王如用发话,”抱住我脖子。” 面皮厚实的女游侠才搂住自己名义妻的脖子,任汗水自洁白的脖颈留在她臂上。王如用一言不发地走了快两个时辰,看到霜月镇的时已经过了中午。
往来的人都瞧着这两个女子,只当是寻常求医的姐妹俩。倒是也有青萝镇赶早来的人知道,“不是姐妹,是夫妇。”
“啊?”
“就是龙骧世第的王家小姐,为了娶妻被逐出了家门。”
耳旁蚊议纷纷,王如用充耳不闻。一枝藤瞧她素白的脸蛋已经累得红彤彤,一路上好几次她想替女夫子擦擦汗,终还是不好意思,只好假借着调整胳膊姿势替她顺便揩汗。指了指路边茶棚,一枝藤道,“下来歇歇吧,已经到了。”
王如用这才小心将一枝藤放下,仔细检查了伤腿见无碍后才去买了碗茶递给她,“喝吧。”
“你呢?”
“我有。”王如用声音不似学堂里的清冷刺亮,低柔地拂过一枝藤面门。一枝藤呆了呆,可是这样的柔情才让夏娘说出那句话,“但有一天,她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