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96096是在黑暗中醒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现在仍心有余悸。当时,地下世界的电力系统因为崩溃导致空中出现了大规模的电流网,那些电流扰乱了磁场,掐断了外界同地下世界的通信源,而编号96096恰恰是依靠远程操控才能自如活动的,信息源一断,没有信号传输过来,她自然像个空壳的木偶般,瞬间失去了意识。
当时正处在逃亡的关键时刻,编号96096简直不敢去想自己这样突兀地脱离了战局,被留下来的编号27027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其实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扔下她这个累赘赶紧逃跑,但那个人……可能这样做吗?
所以当磁场趋于稳定,信号重新传输进这个身体时,编号96096没有急着动,她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维持着昏迷的姿态,用听觉判断着周围的情况。
很安静。安静得简直能称得上让人安心。难道和白兰的对战已经结束了吗?到底哪边获得了胜利?
编号96096微微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地下世界昏暗的天空,而是距离自己只有几米,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线和电闸的天花板。她愣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里似乎是控电室,不由惊愕。
这是……已经在光明塔里了?
她立刻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真的是在光明塔的地下控电室中。编号27027就靠在离她不远的墙边,一动不动,好像昏过去一般。他轻蹙眉头,脸色泛着病态的红,编号96096冲过去,伸手探少年的额头,却立刻缩回了手。
好烫!身体果然出问题了吗?
“纲……”她刚想呼唤那人的名字,又突兀地停住,犹豫几秒,她按上少年的肩,轻轻晃着他。
“编号27027,醒醒。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编号27027的眉睫微微颤动起来,在编号96096紧张的注视中,少年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目光涣散而恍惚,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聚焦。
“编号96096?”编号27027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你醒了?你……”
“我没事。”编号96096打断了他的话,“你呢?现在身体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撑得住吗?”
编号27027很轻很轻地点点头,像是虚弱得已经做不出更大幅度的动作。
“我没事,只是……暂时动不了。”
他带着编号96096冲进光明塔后,sa系统很快就解除了警戒状态,不过因为体力消耗过度,恢复成正常状态的编号27027已经没力气走得更远,只能随便找个藏身的地方先躲着。
“我身体的某些区域出现了数据紊乱,不过没大碍,系统正在进行自我修复,只是要费上一点时间,暂时不能自由活动。”
编号96096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她最担心的情况。
“那我不打扰你,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编号96096站起身,“我去附近看看。”
“编号96096。”少年突然出声叫住她,“我……我有问题想问你。”
少女诧异地挑了挑眉,重新在他面前蹲下身。
“你说。”
“白兰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编号96096蓦地睁大了眼睛,她盯了编号27027好一会儿。
“你用了那个方法?”
“嗯。”
编号27027就把少女昏倒后光明塔外发生的事情详细讲了一遍,编号96096默不作声地听着,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那个方法奏效了,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他不是人类?”虽然已有预感,但从嘴里说出来,编号27027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和我一样,是nr?”
编号96096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和你一样,却也不一样。他是nr,并且是完完全全的nr。而你,只能算由人类改造成的半nr,你身上还残留着人类的特质,这种本质上的差异,是怎样也抹杀不掉的。”
编号27027沉默了一会儿,又迟疑着开口。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句话会对白兰有效吗?他……为什么会听从我的命令?”
“你问为什么对他有效?”编号96096干笑一声,“你真的猜不出原因吗?还是太难以置信,所以不愿意去相信?”
这一次的沉默明显比之前还要久。
“他的教父……”少年艰涩地开口,“难道是我?”
编号96096点了点头:“曾经是的。”
“曾经?”
“在你还是人类的时候,你的确成为过他的教父,不过这种关系八年前就已经结束了,所以我才说那个方法只能用一次,而且是一种赌博——因为他的服从只是出于惯性或本能,并不是你的命令真能约束他的行为。”
编号27027愣了许久,半晌,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
“教父和nr之间的关系,是可以解除的吗?”
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或者说,他从没想过教父和nr这种稳固的关系居然还存在被结束的可能。
听到少年的问话,编号96096勾勾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当然可以了。”她说,“nr和教父,根本就不是对等的。对nr来说,教父是他的唯一,是终其一生都要忠心侍奉的存在,nr没有权利,也没有办法解除这种关系,但教父却可以——对教父来说,nr只是他的所有物。就像人类可以随意处置自己的私人物品一样,如果教父腻烦或厌倦了的nr,是想毁了他还是想把他转手送人,不过一句话的事。”
编号27027越听脸色越难看。
“我当年就是那么对白兰的吗?”他褐色的眸子中写满了不安,“因为腻烦或者厌倦,就断绝掉契约关系,那时的我是那么任性和糟糕的人吗?”
编号96096怔了一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该笑着说“你在瞎想些什么啊”还是该严肃认真地告诉他“你不是那种人”了。思索片刻,她干脆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并肩坐到他身边。
“很在意你过去的事情吗?”她问,“如果你想知道你人类时的事情,我不介意和你讲一讲。”
“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和白兰断绝关系。”
编号96096挑挑眉:“那么在意吗?反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和他现在已经毫无关系。”
“但我想知道。”编号27027很坚持。
“……”
好吧,转移话题失败。编号96096无奈地叹口气,对少年摊摊手。
“很抱歉,我给不了你答案。”
编号27027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是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废除契约,断绝掉和他的关系。”编号96096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其实我也曾想去调查清楚的,但时间过去那么久,中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当年知情的人全都死了,相关资料也都付之一炬,恐怕现在除了白兰自己,已经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回答实在出乎编号27027的意料。
“完全没有线索吗?”他失望地问,“一点可用信息都没有?”
编号96096皱了皱眉,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线索基本没有,但当时,关于这件事的传言倒是很多……比较主流的说法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看白兰不顺眼,勒令你把他销毁掉,你没办法拒绝那个人的要求,只能解除了和白兰的契约关系,把他扔进了销毁炉。”
“销毁?!”编号27027几乎是惊叫了,“销毁”可是比“抛弃”还严重的行为,毕竟那意味着完全终结掉nr的生命。
“只是传言而已,你不必太在意。你也看到了,白兰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所以那些传言完全不可信。”
但编号27027并不这么认为。传言之所以会出现,肯定是建立在一定事实基础上的,可惜现在的他对过去的事完全没有记忆,一切只能猜测。
“编号96096,你知道白兰现在的教父是谁吗?”编号27027问。
少女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似乎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
“他现在……好像没有教父。”
“诶?”编号27027睁大了眼睛,“没有教父?怎么可能??”
这简直就像告诉他,鱼离开水依旧能生存,人类失去氧气依旧能呼吸一样荒唐。
“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定不可能的事。”少女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原来还存在那样一种情况。”
她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教父意外身亡,却又没有对nr立下过‘遗嘱’的话,那么在教父被判定为死亡的那瞬,他的nr就会进入‘无教父’的自由状态。”
“‘无教父’的自由状态??”少年一脸震惊,显然还是不太敢相信,“那种自由状态会很不妙吧?人类应该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nr一诞生就被誉为“最接近人类的机器人”,它们不仅遵循着内在的系统法则,同时也能汲取来自人类世界的知识,通过“成长系统”让自己变得更加完善,智能程度令人称奇。但人类创造nr的最终目的还是让它们服务人类,所以才会有“教父”的存在。如果没有教父的束缚,nr的强大对人类来说无疑是一种灾难,不能被人类所用的东西,面临的只会是被抹杀的命运。这种事情,编号27027还是明白的。
编号96096不以为然地笑笑:“你以为有几个nr能经历那种情况?目前为止,能拥有nr的教父,全都是地上世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们的生命安全都会得到绝对保障,意外死亡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起码……”她顿了顿,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起码据我所知,没来得及订立遗嘱就意外身亡的教父,只有一例,算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了。”
“那他的nr呢?”编号27027问。
“他的nr啊……”编号96096幽幽道,“当然就进入无教父的自由状态喽。不过正如你所说,人类不可能允许nr出现没有教父的情况,所以那种自由状态,对nr来说不是解脱,而是灾难。那名nr从此就丧失了感应人类世界美好情感的能力,陷入了精神上极端的空虚和痛苦,那是一种非常……”编号96096突然打了个寒颤,“……非常可怕的感觉。每天充斥在你脑中的,充溢在心中的,全都是非常痛苦非常阴暗的东西,那种虚无的感觉,失去了一切的感觉,永远得不到解脱的感觉,真的能把人逼疯。所谓的生不如死,大概就是这样吧。”
编号27027听得毛骨悚然,可能感觉到了他的不安,编号96096突然缓和了语调。
“虽然听起来有点恐怖,其实想摆脱那种状态,也是很简单的。”
“诶?”
“只要那名nr为自己找一个教父就好了。”编号96096微微一笑,但眼底没有丝毫笑意,“这就是人类的目的,让nr根本无法承受失去教父的痛苦,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寻找一个新的奴役自己的主人。那种情况下,nr对教父的渴望,就像吸血鬼对醇美鲜血的渴望一样,你根本阻挡不住那种诱惑,无论是谁,哪怕随便来一个人也好,只要认他为教父,你就能从深渊中解脱,试问哪个nr能抵抗住这种诱惑?所以人类完全不担心进入自由状态的nr,因为他们知道,那种状态根本持续不了太久。”
“……那名nr,也用了这种方法吗?”少年问。
编号96096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重新开口。
“一开始没有。” 少女的声音冰凉如水,一点点漫进少年的耳廓。
“记得我和你说过,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存在的意义吗?那个意义,可以是一件事,一个人,或是一种信念。那名nr从没想过要再为自己找一个新的教父,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那个‘意义’。为了它,他可以忍受任何折磨和痛苦,哪怕永远得不到解脱,也无所谓。”
编号96096曾说过的关于“存在意义”的话,编号27027一直都没忘,并无数次去思考过,听到这里他立刻追问。
“他找到的那个意义是什么?”
对话出现了停滞,寂静的黑暗中,回应的声音很久后才传来。
“是仇恨。”
黑暗中的少女似乎叹了口气,她的声线清澈而冰冷,语气淡然得近乎冷漠,仿佛在讲述着一个平淡而无趣的故事。
“失去了教父后,那名nr就彻底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所有人都说他是叛徒,所有人都想置他于死地,所有人都仇视他憎恨他,甚至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但他还是挣扎着活下来了。因为他要复仇,他要报复那个害他失去一切的人。虽然他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失去的东西再也不可能回来,但除了憎恶和仇恨,他什么都做不了。为恨而生——那就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存在的意义。”
编号27027边听边皱眉,脸上露出几分不忍的神情。
“这种存在的意义……很可悲啊。”他几乎有点想叹息了,“那后来呢?他复仇成功了吗?”
编号96096望着一脸忧心的少年,她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对方都开始奇怪了,她才慢慢地,静静地笑起来。
“没有。”她说。
“因为他去复仇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个人,后来成为了他新的教父。”
编号27027吃惊地微微张大了嘴,随即高兴起来。
“那他岂不是就能从自由状态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少年一副如释重负的喜悦神情,“他再也不必依靠仇恨生存了,是吗?”
明明是毫不相干之人的事情,眼前的人却像忧心自己的朋友般忧心着那个人的结局,编号96096忍不住勾起嘴角,黑暗掩去了她笑容中那一点点苦涩的阴影。
“是的。”
编号27027如释重负,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真好呢。他受了那么多苦,能够解脱实在太好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希望那名教父是个好人,能够好好引导那个nr,让他重新感受到人类世界的善意和美好啊。”
编号96096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编号27027没有在意,因为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让他立刻被浇了一盆冷水般,从头冷到尾。
“白兰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呢?”
编号27027越想越有可能,尤其在知道进入自由状态的nr会遭受那样的痛苦后,他越发为那种可能性的存在感到难过和不忍心。
“人类时的我,不是被枪杀致死过吗?会不会因为我死了,所以才和白兰断绝掉了教父关系?”
“不是。”编号96096立刻就否定掉了,“你是三年前遇害的,而废除契约的事发生在八年前,那时你还活得好好的呢。”
“被废除契约后,nr会进入什么状态?也是自由状态吗?”
编号96096摇摇头:“不是。虽然那时nr也算没有教父,但那绝不是自由状态。我听说,那种情况下的nr有点类似刚出厂的白板,所有能力都会被系统锁死,同时陷入休眠状态,连动都不能动。这样的nr,面临的只有两种命运——要么被彻底销毁;要么由新的教父唤醒他。”
“新的教父……”编号27027咀嚼着这句话,艰难地梳理着目前已知的所有线索,“传言说我当时想销毁他,但白兰现在又没事……那会不会其实我只是想给他换个教父,所以才解除了契约关系?”
这算是目前比较合理的解释了,编号96096听后,却露出了十分凝重的表情。
“如果是那样,真是最坏的情况了。”
“诶?”
“人类理解不了机器人的心情,但现在你也是nr了,你试想一下如果有人对你说,你要被强制换掉主人,你会有什么感觉?”
编号27027想了想,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很可怕。”
光是想象一下,就难以接受。或者说,与其有那种可能,还不如被直接销毁掉更好。
“怪不得白兰会想抓我……”编号27027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同为nr,他完全能体会如果被换掉教父对方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懊悔,复杂的心情让少年的表情都变得痛苦起来。
“他一定是恨透我了……”他喃喃着,“所以就算我变成了nr,也不肯放过我。”
编号96096却叹了口气。
“如果只是恨,就好了呢。”
她微微转开视线,目光无声地沉没于远处的黑暗中。
“现在的你可能还不懂,这世上,有一种感情,比‘恨’要可怕百倍。没有什么东西能抵过那种感情带来的煎熬和痛苦。白兰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又不甘心一个人被逼得发疯,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想把你拖进来——他自己被折磨得有多苦,他就想让你有多苦。我知道你现在或许有点同情他,但你一定不能对他心软,等你到了地上世界,你就会知道他做过多么可怕的事,如果你落到他手里,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灾难,而将是很多人的噩梦。”
编号27027静静地听着,他其实没有办法理解少女所说的那种感情,毕竟缺乏教父的引导,他现在对各种情感了解得并不深刻,但听到有人备受折磨,哪怕那是自己的敌人,他也难免于心不忍。
“我一定努力不被白兰抓到的。”少年小声地说着,“但……但真的没有办法与他和平共处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回答他的只是编号96096无奈地摇头。
“我也想知道啊。”她说,“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他当年到底如何摆脱了休眠状态,在无教父的情况下从研究所逃出来的。”
编号27027微微闭上眼,试图找回人类记忆的念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如果我能想起八年前的事就好了。”他几乎有些痛苦地低语着,“如果……如果那时我没有放弃教父的身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大家都痛苦的局面了吧。”
不是的。编号96096想。
就算你想起来,就算你想去弥补,就算你当年没有做那个决定,现实也不会有所改变。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无论你怎么规避,都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不过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编号27027的头发。少女站起身,右手一挥,三叉戟重新被握在了手中。
“你的系统修复进度还没达到50%吧?”她突然问。
编号27027有点吃惊,毕竟这种数据应该很难被看出来。
“嗯。”他老老实实应答,同时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事,我都知道。”编号96096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俯身在少年发烫的额头印下一吻。
“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她微笑道。
但当编号27027合上眼完全进入修复状态后,少女脸上的表情立刻被冷峻所替代。
看来,刚才那阵枪声,这个人并没有听到。
明明有着不输于自己的洞察力,此时却毫无感知,只能说明少年的实力有了大幅度的下降,恐怕他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样乐观,之前在光明塔外一战,对少年身体的损害应该比想象中要大。
对编号27027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现在看来很有必要。凑巧的是,目前光明塔里还真有一个人能做那种机体检查。只是那个狡诈的家伙,能放心再合作一次吗?
不过也没关系。编号96096心里冷冷一笑。论狡诈的话,自己也一样,就这样找上门去,没准对方会更头痛一些呢。
如是想着,少女攀爬上通向地面一层的扶梯,推开了控电室的铁门。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搞清楚,那阵突然传来的枪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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