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半,王灿缓步走出松山监狱的铁制大门,迎面而来的是十分耀眼的阳光和户外吸之不尽的新鲜空气。山上的视野特别开阔,山道旁的两排松树都格外挺拔,焕发出勃勃生机。他不住地揉着眼睛,缓解阳光的刺眼,鲜甜的空气也刺激得他鼻腔内酸溜溜地直想打喷嚏。
还没来得及充分感受这些美好的事物,王灿的心就沉了下去。刚才他看得清楚,监狱大门的外面空荡荡的,没有鲜花和迎接仪式,甚至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随即找了一个理由安慰自己,妻子应该是在家做了一桌好菜,才会没时间来接他。如果跑那么远的路来接他,早上小熙上学的接送是无法兼顾的,再说买菜做饭也得花时间不是么——这几年妻子太辛苦了,一个人在超市打工,以微薄的薪水带着小熙过活,想到这他心里隐隐作痛。几年的牢狱生活,再怎么说,他也算是深刻反省过了,对自己,对社会也有了交代。可是这么长的时间离开了家庭,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彻底缺席,给家里带来了无尽的隐痛和麻烦,这是他重复犯下的过错,且不是容易弥补的。
王灿解下绿色的背包,里面装着他换洗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他从背包里侧拿出一张照片——它受到主人过多的摩挲,已经明显发旧——上面是他妻子抱着婴儿在湖边的情景,妻子脸上满是甜蜜的笑容,当年拍下照片的人就是他。那是在一次愉快的周末郊游中拍摄的,这些情景仿佛就在昨天,美好的时光一去不返。目不转睛地盯了照片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等下就能看到真人了,现在先把照片收起来吧。
王灿重新背上背包,走下七弯八拐的山道,来到大路上。这里是郊外的国道,离市内差不多有三十公里。阳光穿透着万里晴空,来往车辆飞驰而过,弄得尘土飞扬,王灿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并没有哪部车愿意为他驻留片刻,他心里一阵恐慌,似乎有种被人群抛弃了的感觉。这时他还意识到一件事,这种恐慌是象征性的,暴露了他的一种害怕,他是在害怕那个他不得不去面对的,对他而言已经变得陌生的社会。
终于有一辆印有“三峡-武昌”的长途客车经过,王灿招手上了车。这客车几乎满座了,只有后排还剩有两个座位。他一边向车尾走去,一边打量着车上的乘客。一个小学生在低头玩游戏,手指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来回穿梭。嗯,小熙应该也好大了吧,不过那时他还是个手抱的婴儿,现在估计比这满脸稚气的学生,还小那么一点儿。妻子来探视王灿时,从来不带上小熙,说是怕他有心理负担,对此王灿也觉得理所当然。车窗边一对年轻情侣互相依偎着,睡得正香,看得王灿心里一热,眼睛居然湿润了。有多久没拥抱过妻子了啊,记忆中的往事他件件都记得真,只有这件是例外,原因就是这些年他在牢里老做梦,梦见两人拥抱的次数太多,那些模糊不清的梦境,覆盖掉了原本真实的回忆。王灿慢慢地移动,忘我地观察着那些乘客,他并没注意到,大多数乘客被他看了,不是低了头就是把头移开。
王灿走到车尾坐了下来,没想到连坐车都不适应了,后排的硬座硌得他屁股生疼。片刻后售票员来到车尾,客气地问他要到哪儿。他从裤兜翻出监狱今天刚发的100元,买了一张往市内的票。他突然察觉到,连售票员都十分拘谨小心,并不敢正眼瞧他,开了票就赶紧走到车头去了。我有哪儿不对劲吗,王灿疑惑了一会儿,把身旁的车帘关上,凑近玻璃看自己的样子。玻璃上明白无误地映照出一个囚徒的模样,刮得极短的圆寸头,头皮发青,身上的白褂子没有标记,跟医院里的病号服也没有两样,面容憔悴不堪,眼光呆滞缺少活力。我真像是个神经病呀,王灿在心里自嘲道。
前面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手机响了,他按下通话键,跟家人说再半小时就到家了。王灿下意识地摸了背包侧面的一个凸起硬物,那是他原先的诺基亚手机,入狱时被上面收缴了好些年,今天早上才还给他。现在这玩意不但过时,而且早就没电了,实在没有必要拿出来。他深深地皱着眉头,不安的情绪重新浮了上来。说起来妻子最近都没来探视过他,连出狱的日期也是靠监狱那边通知家属的,家里不会遇到什么事吧,他不自觉地握了下拳头又松开。车尾颠簸得他有点想吐,屁股也硌得难受,他想这算不了什么,之前就像是一场艰难辛酸的人生旅途,他此刻已将抵达终点站,只要能回到自己的家,回到那个充满安心与幸福的所在,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
半小时后王灿下了车,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他和妻子结婚时,在阅马场附近买了一套二手房,户内没有电梯,楼下没有花园,价格十分便宜。路上没有遇到熟人,这也不错,省去了见面的尴尬。离着家门还有半层楼梯,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心里砰砰地跳个不住。他终于走到门边,还是那个熟悉的铁门,门上的漆已经黯淡无光,大门两侧破损的对联还是去年的,仿佛在诉说女主人日子过得相当散淡。他举手犹豫了片刻,才按响了门铃。悦耳的铃声响了十几秒,在他耳中却像是过了好久好久,然后门被悄然打开。
门先是开了一条不大的缝,妻子的脸出现了。小仪,是我回来了!王灿激动的朝她喊道。小仪第一时间看到了王灿,不由得一怔,好像有点意外,但很快脸色就回复正常,跟着门被打开了一半。进来说话吧,她这样说着,转身走进了屋里。王灿心里有点失落,这跟他设想的情景不符。妻子脸上没有半点喜色,是还不肯原谅他当年的错误?这门开得一半,是暗示着让他进到家里只是一种允许,但不能算是欢迎吗?
王灿偏身进了家门,看到餐桌上空空如也,扭头一看,厨房里也冷锅冷灶的,看来小仪根本没有准备接风的饭菜。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也不来监狱接他呢。王灿心里一阵难受,他也明白,以他的立场是没有资格生气的,因此,他尽量陪着小心问道:“小熙在哪儿?”
小仪不回答,欠身从客厅茶桌下的抽屉里拿了一份蓝皮文件,目无表情地朝他走了过来。王灿顿时有不好的预感,等他拿在手里打开一看,浑身像掉进了冰窟窿。这是一份货真价实的离婚证书,上面的照片和当年结婚证上的一样,可是含义大大不同。
“这,这是无效的!……我、我不记得我有签过字。”王灿情急之下,硬着头皮抗议道。
小仪看了他一眼,似是意料之中,她平静地说道:“三年前我要求和你离婚,当时你是没同意。只要一方坚持,分居两年以上,法院能给判决离婚。我怕你在里面一时想不开,托熟人简化了手续,他们就没把判决书寄给你。”
王灿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小仪,求你给个机会吧。我发誓会改的,把从前的错都补上。我已经知道幸福是来之不易的,你原谅我一次,我一定好好爱护你和儿子。”
小仪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别这样,我们在一起是个错误,我已经耽误了好些年的青春。往后……咱们就别再互相耽误了。”
王灿仍是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地,激动地嚷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你还在怪我是吗?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呢?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会难过?”
这话顿时惹恼了小仪,她脸色发白,戟指王灿的脑门,咬牙切齿地骂道:“混账!你还敢提那件事!”
王灿一脸痛苦,仍是乖乖闭了嘴。
稍后小仪脸色渐渐缓和,她又说道:“对了,我没经你同意,就把这房子卖了,卖家出了三十万,这钱该有你的一半,我昨天汇到你存折上了。”
意外的打击接踵而来,王灿觉得头昏脑涨,不知道怎样反应才好。偏小仪还有话说,她走到卧室门口,向他招手:“你到这儿来一下。”
他十分了解妻子的个性,知道再跪下去也无益,默默爬起来走到卧室门口。房间内的床上,一个细眉小眼的,约四五岁的小男孩呼呼地睡着。
小仪低声说道:“小熙昨晚发烧,这会儿刚睡着。照顾一个小孩呢,原是件不易的事。”她望着王灿,神色一时变得温柔起来,轻轻地说:“往后,孩子就交给你照顾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王灿越发糊涂了。
小仪脸上红了一下,有点忸怩地说道:“我下周要结婚了。我那位不太……喜欢小熙,我本来想把他交给我妈照顾,但我妈身体也不好。这节骨眼上你刚好出来,你又是孩子的父亲,我考虑……交给你也没有不合适。”
王灿怔怔地听着这些话,两行眼泪热热地自己滚了出来。他凄然看看小仪,又看看熟睡中的孩子,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