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山庄的野荼蘼又开了,一丛又一丛,浓郁而又雅致。
满山遍野雾雨蒙蒙,春日野穹,苍天之下,楚敛持伞站在山门处,墨绿衣裳,发冠高束,风流蕴藉,狭长的眼尾扬起,透出清浅潋滟的色彩来。
一丛丛的荼蘼花簇拥着青石山门,雪白而清秀的荼蘼花在雨中轻晃,抬头微仰,荼蘼山庄四个大字却透出几分冷峻了,锋芒毕露,如同断金割玉一般。
这里是荼蘼山庄,而不是铸剑山庄,是薛氏,而不是楚家。
“父亲,我薛氏一族,归来了。”
仿佛当年薛敬轶站在这里,微笑,俯瞰整个荼蘼山庄,他们是这天下绝无仅有的,第一山庄。
雨水随风落在楚敛的脸上,沁凉,可她心里看着这几个字,心中愉悦,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哪怕是此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镂花窗外一墙胭脂般浓艳颜色的蔷薇盛开,愈发芬芳馥郁,映得侍女白皙的肌肤上,也透出几分淡淡的嫣粉色。
楚敛看着窗外的蔷薇,她想起往年,一架蔷薇开的正好,清晨的露水还在花瓣上,清澈干净。
薛氏流落在外的子弟,俱被楚敛召回,此次入族谱者共有七人,其中一个嫡系的名为白准,是楚敛亲自找回来的。
观礼薛姓者不足二十人,一城的人围在祭坛外看热闹,当初许多与薛氏交好的世家也来了人观礼。
薛氏祖祠被人扫洒干净,外面种了两棵巨大的梧桐树,树冠很茂盛,碧绿碧绿的,天色湛蓝,远处可见江陵山脉上飘过云岚。
牌位前供奉点心瓜果清水,檀木香冉冉在堂祠里缭绕,簇新的牌位上写着薛氏第八任家主薛鼎之位,一旁的写着薛遥氏之位。
楚敛身着祭服,头戴白玉冠,长发束起,手持祭文,神情肃穆,眸色清明,身体挺拔的站在祭台前。
白准的目光看过去,他从前就已知道家主身世堪怜,但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比不过此时,家主所有的亲人只剩下一块块的牌位,永久的留在这孤寂冷清的祠堂中,而家主孜然一身,孤独而淡漠的站在那里。
这样的孤单和寂寞,白准突然能理解师父心中那复杂而纠结的感受了,拜祭的不是自己而是仇人的先祖,这是何其的羞辱。
家主脸上没有任何遮掩,干净明晰,就连额角上的伤疤也没有任何掩饰,仿若清透白皙的瓷片上一道清晰的裂纹。
她已经可以鼓起勇气,用这张不堪的面容去面对一切的人,她微笑着,带着信任与寄托。
步步生莲,摇曳生辉,这样的师父,是他从未见过的,原来,是这样的神采奕奕。
司仪上前请楚敛祷告祭文,她神情庄严,用竹叶水盥洗双手,白巾拭净,其余诸人也整肃衣冠,神情庄严。
接过香炷,双手插入香炉之中,虔诚的祷告天地,行稽首大礼,祭祀祖先,请出族谱,朗声祷告道:
“薛氏第九任家主薛楹参拜祖先,吾薛氏族人四散流离,今幸得以苍天庇佑,吾薛氏大难不死,将得涅槃。
薛氏先祖,在天有灵,佑吾子孙后裔,永保长安。”
随即她又起身转过来,对众人诵读族规,薛家的公子们皆是温和有礼,彬彬有礼的青年,唇红齿白。
楚敛站在上首,看着坐下的十二个少年,都是弱冠之年,这是她从当年遗族旁支中挑选的孩子,俱是品格德行为尚者。
“吾薛氏一族,二十年前曾蒙大难,几近灭族,蛰伏二十载,如今起复,尔等为我薛氏子弟,必要辅佐家主,兴我薛氏之名,旺我薛氏子息。”
楚敛站在高台之上,展袖振臂,声音仿若清朗皓月。
“吾等谨遵家主教诲,必然潜心修学,辅佐家主兴吾薛氏。”众人诚心拜伏,高声齐朗道。
司仪手中捧出崭新的族谱,白准偶一瞥见族谱上楚敛的名字,行木字辈,薛楹。
原来家主的名字竟这般雅致斯文,家主本也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命运弄人。
第一个入族谱的人便是白准,他依言上前跪拜,楚敛看着他有些五味杂陈,这个孩子是她亲自带回来的,当时他的父母在山里生病死掉了,她看见他的时候,他躺屋子里也病的快死了。
“白准,今日当着薛氏列祖列宗的面,吾予你薛字姓氏,认祖归宗。”楚敛顿了顿,环视一周继而道:“你这一辈,该是宁字行第,便名,薛宁纾。”
仆童研墨,楚敛敛袖蘸墨在族谱最新的一页写上了薛宁纾三个字,字迹端正秀雅,这才是一个女子写出来的字。
“薛氏族规,凡我薛氏子弟,终生不得入仕,否则,剔除薛姓,为薛族弃之。”一个被家族所摒弃的人,定然品德败坏,是被天下人为之唾弃的。
“位前奉献,果蔬牲醴。炮乐齐鸣,撼天动地。列祖列宗,仙驾齐集。顾尔子孙,当感慰藉。克尽灵职,佑尔后裔。瓜瓞绵绵,万世繁息。
告慰吾祖,致其虔诚,祭礼告成,伏惟尚飨。”
待一切祭礼完成,祠堂的六扇大门再次关闭,下一次进来不知再是什么时候。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只余下楚敛自己静立门前,风吹过院中梧桐树,树叶沙沙的声音掠过耳畔。
风吹过湮华楼的檐角,铜铃叮叮脆响,江陵水波涛四起,远远似有少年随笛吟唱之声,如歌如斯,楚敛在这风水歌声中安稳睡去。
慕清明发现少主总是被梦魇,前阵子请阮奚开了安神的方子,故来问一问:“少主最近感觉怎么样?”
“总做梦,似乎梦见父亲,他站在光影里,看不清,摸不到,起身去追,就消失了。”楚敛语气淡淡的,略有些遗憾的意味,端起茶杯轻轻一抿,里面只是一杯无味的白水,她已经许久不喝茶了。
抬头看窗外细雨霏霏,一片白茫茫的雨雾,微微眯起眼睛,梦境里的父亲总是弱冠之年的样子,还那样年轻。
大概因为她对生父的印象,只是那一张薄薄的画像,单薄而伟岸的影子,面容依稀昳丽,旁边是一棵泛着烟粉的桃花树,恍若天神一般。
梦境总在她即将看清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总也碰不到,她便如瞬间掉入地狱,明明在烈火中挣扎,却冷的颤栗抖瑟。
她有时伏案处理公务,有时就安安静静的望着外面发呆,她很久没去十四堂了,这个山庄已经完全的属于了她,可是,太过虚幻。
楚敛双臂伏在栏杆上,静静看着廊下的两棵杜梨树。
她早就想好了,等她死了,就让清明把她和左辞一起埋在西山上,在那里可以看见沧澜的江陵水,也能看见远处的山岚滚滚,能看着荼蘼山庄漫山遍野的荼蘼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乌衣骑,乌衣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楚敛手中反复摩挲着那根堂前燕,她知道左辞不会无缘无故送她这样的东西,可还没来得及问他便没了机会。
她知道这句诗,左辞也曾念过这句,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显而易见的意思,可是楚敛细细一琢磨,却怎么也不明白了。
“少主,后山墓园里,出事了。”说着,湘帘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似乎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怎么了?”楚敛心里预计不太好。
“那里,长了许多花。”湘帘皱着眉,迟疑道。
楚敛疑惑的抬起头,好笑道:“这又如何?”这是长了什么花,会令他们这么害怕,总不能是会吃人的吧。
湘帘脸上血色尽失,白着一张脸说:“是双生花,满园都是。”
楚敛怔了怔,开什么花不好,偏偏是双生花,湘帘急促地道:“家主快去看看吧,现在山庄上下人心惶惶的。”
楚敛没办法,只好起身去了陵园,进入墓地后,满池满园,白莲双生,并蒂花开,楚敛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哑然无言,大片大片的锦簇花朵,簇拥着楚绮与楚萝的墓碑。
“少主,莫不是谁在装神弄鬼?”慕清明皱眉猜测着,这不是故意报复少主吗。
楚敛随手折了一朵花,花瓣娇嫩饱满,摇头道:“若谁能装神弄鬼到这种地步,也不算是装了,而是有真正的神通了。”
叶繁看着不太舒服,谁让这里葬着两姐妹呢,对楚敛道:“少主若觉碍眼,属下这就命人除了去。”
“无碍,留着吧。”楚敛转身离开,留这满园繁花在身后,丝毫不在意,反正这里面葬着的不也是孪生姐妹。
“少主,少夫人来了。”楚敛对我没有宣布楚肆的死讯,但也让所有人明白了,荼蘼山庄的庄主并没有什么意外,以掩盖荼蘼山庄的异常。
逃出去的楚家人也不会主动说出去的,这种事情,说出去只会让人意识到,荼蘼山庄的人失去了庇护,他们还没有那么傻,只要楚敛不主动说破荼蘼山庄这层壳。
说出去,没有任何好处。
对楚氏一族虎视眈眈的目光太多,他们不敢冒险,楚敛才把下面的各方产业整理干净,逃掉的楚三爷,与她委实有一阵子杀的厉害。
荼蘼山庄上下人心惶惶,楚敛愁眉不展,她若除了去才更显得心虚,可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三年后,年关岁末,寒风凛冽,日长一线。
“少主,长安城送来了信。”
楚敛没有戴银箔的脸上神情变化很清楚,慕清明问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楚敛抿了抿干涩的唇角,疑心自己是看错了,这是摄政王亲自来的信,不会有错。
她说:“摄政王妃,在今年夏日死了。”距今也仅有四个多月。
摄政王妃的死,昭示着什么,局面一触即发,分崩离析,楚敛本以为还能平静几年的。
程素素见识到了谢眉若的下场,她自然也知道了,谢眉若与她都是一介作用,在楚敛严重并无分别,到底因为当初那个东西,楚敛愿意娶她,让她在荼蘼山庄有一席之地。
程素素对楚敛变得温和了,她见到过楚敛的雷霆手段,也看过她面具下的容颜,可惜是被毁了的,脸上被血水沾染,活生生的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程素素被吓得连做了多日噩梦,总是梦见楚敛一张白生生的脸上,溅得都是血,凶神恶煞的骇人,然后慢慢的走进自己,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劈向了自己,每每总是半夜惊醒。
“素素,”楚敛微微低首看她,目光温柔,唇角微翘,对她道:“这些时日,委实辛苦你了。”
程素素一时恍了神,这可不像是楚敛这种人说的出来的,她能够了解的楚敛,可以说是本性恶劣,对他的下属倒是比对妻子好。
“是我对不住你,素素。”
程素素惊讶的抬起头,不相信这个人居然会说出这种抱歉的话,楚敛轻轻的抱住她,手掌温柔抚在她微凉单薄的后背,手中匕首突现,就在要刺下去的一刹那,程素素抬起了头。
“我不怪少主,原是我哥哥对不住楚家,害死了四小姐。”程素素忽然红着眼道,她在这山庄里生活了三年,楚敛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道:“你想要离开,我也不阻拦。”
程素素吃惊的看向她,楚敛已经悄悄的收起了手中的匕首,转身坐下,说:“你那个心上人,自你嫁后一直未娶,我知他在何处,他也一直在窥探荼蘼山庄,三年前那一夜,他曾经意图来带走你,不过被拦下了。”
“你是说,沈长行?”程素素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她害怕想起那段美好的记忆,害怕自己会在楚敛面前显露出来。
“是,程素素,这三年我未曾动你一根毫毛,现在我可结一份合离书与你,或者为你改换身份,你自行嫁人去。
至于嫁妆,我也可为你出一份,算是这三年耽误你的赔偿。”楚敛一边慢慢的说之前想好的话,一边想着还有没有遗落的。
“少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山庄又怎么了?”程素素意识到,荼蘼山庄怕是又要有巨大的变动了。
“我是在成全你。”楚敛将之前写好的切结书予她,程素素识得他的字迹,他很平静,不像是三年前那次,总能看出戾气来。
临行前,程素素站在马车下,对她行了福礼,平和道:“我本也是没什么不舍的,少主,多谢你。”多谢你肯放手。
送走了程素素,楚敛就开始着手准备进京之事,她还从没有去过北地,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楚敛给剑宗送去了一封信,言明自己要赴长安之行。
“少主,剑宗的来信。”叶繁想着,只有剑宗送信来了,少主才会高兴一二,省得总是愁眉不展的。
没想到少主看完了信,情绪就更糟糕了,她放下信纸说:“我恐怕要回一趟灵台山,暮蓝师兄唤我回去了。
楚敛心里有了准备,剑宗这样高于荼蘼山庄的门户,晓得楚家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她没有主动揭破,但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师父多半是不赞同这般睚疵必报的行径,索性也就不再犹豫。
她走到山门之下,大抵是因孟春江之事,剑宗大乱了一番,看守山门的弟子已是成了惊弓之鸟,剑宗的看守也较以往严密起来,寻常人等不得进入。
楚敛无法,她已是离开剑宗,只得将暮蓝师兄的信递给看门的弟子,看着他拿着信小跑进去,出来的是许久不见的暮蓝师兄。
“暮蓝师兄。”
“唉。”暮蓝师兄看他一眼,无奈又痛恨,怎么,这么就会变成这样,当初乖巧的小师弟变成了这个样子。
“清微,你在荼蘼山庄大开杀戒的事情,师父已经知道了。”
心下一沉,楚敛嗫嚅着,沉吟片刻道:“既然师兄都知道了,十一也就无需隐瞒了。”
“十一,师父已有决意。”这话一出,楚敛也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楚敛攥着暮蓝师兄的衣袍,恳求道:“师兄,清微别无他求,不敢奢求师父原谅,只想见一面师父,十一在这里给他老人家磕头了。”言罢,便撩袍跪了下去,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好吧,我去替你传达一声。”暮蓝依旧心软,看不得小师弟这么苦苦哀求。
“多谢师兄。”楚敛顿时喜形于色道,从她成年之后,便很少露出这样的孩子气。
暮蓝师兄摇头叹了一口气,负手往大殿里去了。
十二年前,她也是从这里一步步走上前,跟在楚肆身后,高山仰止,拜见了师父,那位天下人敬仰的老人家。
他摸着她头上的总角笑呵呵道:“小子根骨不错,老夫收了也不算亏。”
父亲松了一口气,将她留在了这里,转身离开。
暮蓝师兄回来后略带为难之色道:“清微师弟,不要再等了,师父他老人家,的确不想见你。”
师父这次怕是对她失望至极了,昔年她曾答应过师父,无论如何,绝不伤同门性命。
“师父,师父说……”这些话说出来未免太过伤人,暮蓝师兄心慈仁厚,总是不忍心的。
“师兄请说,十一恭聆师训。”楚敛依旧恭敬,没有半点他们听说的那么凶神恶煞。
暮蓝问道:“何为剑者,楚敛,你可明白?”
“善战而不战,不好战,不恶战。”
暮蓝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大殿中间,运气朗声道:“吾宗门上下,皆不可效仿此人之行,有违师门训者,逐出师门。”
楚敛孤零零的跪在大殿外,一如从前孤瘦清直的少年,眼睛红红的,暮蓝师兄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伸出手在楚敛面前,道:“交回来吧。”
楚敛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眸子一颤,缓缓褪下指上玉戒,放到了暮蓝师兄的掌心,这是师父当年为了让她谨记门规,而戴上的。
暮蓝师兄合了手掌,那玉戒瞬间被碾为齑粉,山风呼啸,徐徐飘散在楚清微的眼前。
心蓦然刺痛起来,她扬起头,暮蓝师兄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往日的师兄弟情分也就此结束。
“是徒儿不孝,违背师训,毁坏昔日誓言,今日结果,俱属罪有应得。”楚敛砰然跪倒在山门之前,稽首叩拜师恩,目含热泪,强压哽咽之意,一字一句道:“弟子楚敛,今日拜别师恩,唯望师父保重身体。”
三叩三拜三跪,一别之后,逐出师门,不复相见。
暮蓝师兄在上面看着,只叹了一口气,轻拂了拂手道:“清微,去罢,去罢。”
“暮蓝师兄保重。”楚敛站起来,拱手道。
她望着剑宗的石碑,终有一天,她自要光明正大的回来,暗自咬了咬牙,站起来决然转身离去。
宗主站在远远的一棵柏树下,看着那离去的残影,当年来到自己膝下的茕茕孩童,已然长成了野心勃勃的青年,惆怅万分,这十一个弟子,竟没有几个是安分守己的。
“难不成,这都是命?”
“师父?”暮蓝有些担忧的扶着宗主,师父怕是气坏了,又看着远处问道:“就这样赶十一师弟走,会不会太过于绝情?”
“暮蓝,大丈夫处世,若想要追求名利,便要懂得割舍。”
暮蓝垂头不语,他只是对小师弟比较心软,毕竟也是手把手带过的,从那么大的小孩子长成独当一面的楚少主。
“只看各人运道了,今日逐他离开,来日事败,也不致败坏师门,连累师兄弟。”宗主道:“我教会了他武功,却没有教会他辨别是非。”
宗主是为了剑宗着想,暮蓝师兄无可辩驳,即使是他在宗主的位置,也是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楚敛知道,从她选择跟随摄政王的那一日,什么都回不去了。
回不到过去的楚敛了,只有玄衣大人,没有剑宗的十一弟子。
“我做了二十一年的楚敛,终于,终于,只能是玄衣了。”
“转眼已经三年了,楚帧真是个人才,短短半年的功夫,上次他就能在外与东楚的人联手,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楚肆闭着眼端坐在塌上,像是身边没有楚敛这个人,他一天有四五个时辰都是这样,屋子里只有楚敛的声音,慕清明在外面守着。
“这江陵虽然是祖籍,但我们的主子却是长安城的,这里到底不能久留了,反正也没什么了。”楚敛絮絮叨叨的说,她也不管楚肆是否在听着,这些话她终是要找个人听着。
“你要离开了?”楚肆终于说了话。
“是,长安城,为摄政王效命。”楚敛不再像过去,对楚肆总是大发雷霆,而是平静无比,把他当作寻常尊敬的长辈,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回到了过去,假做父子之时。
楚肆盯着她,他的待遇现在还可以,只是被铁链锁住了手脚,关在新建的薛氏宗祠的后面。
楚肆说:“呵,你到底也没逃过这些的诱惑,你也是命运的奴隶,一切都是徒劳的。”
楚敛赫然而起,那个襁褓里的孩子已成为颀长挺拔的青年,站在他的面前,眉眼清冷,越看越像曾经的薛鼎,就连声音也那样相似,渐渐他就分不清面前的究竟是楚敛,还是他恨之入骨的薛鼎了。
楚敛半晌才抬起头,看着楚肆,似哭似笑道:“父亲,您可把孩儿害苦了。”
看着她这样的神情,楚肆冷眼旁观,他现在只恨不得当初没把这个孽障掐死。
“嚇。”楚肆突然暴起,楚敛一时不防,竟然被他偷袭了,楚肆死死盯着他,咬牙恨齿道:“薛鼎,你输了,就不该回来。”
原是把她当成了死而复生的薛敬轶,楚敛一直以来都不清楚,楚肆和薛敬轶之间,到底有没有结义之情。
“少主,”慕清明听见动静进来,上前来扶住她,“少主没事吧?”
“咳,没事。”楚敛扶墙剧烈咳嗽着,他泪眼朦胧中看到楚肆癫狂的模样,眼泪不知为何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楚肆倒在墙角,神智糊涂起来,捧着手颤抖,一头乱发,楚敛居高临下的道:“可惜了,楚虞的尸体一直没找到,不然,我就让他来陪楚家主你了。”
她相信楚虞没有死,不见尸骨,山下也并非湖水河道,若真的死了,总是能够见到他的尸体的,他绝对不可能这么容易死掉。
楚虞的武功究竟如何,楚敛也不太了解,总之,是足以自保的罢。
楚肆打伤了他,听见楚虞的名字又安静下来,默默的念叨着:“文嘉,文嘉……”
她拿起酒壶,为楚肆斟上一杯酒,突然听见对方说:“攀附权势的人,终有一日会被权势吞噬。”
楚敛手中动作一顿,壶中一滴酒水落在地上,在地上变得焦黑,想是吃人的恶魔,楚敛说:“这句话,楚家主,你我二人理应共勉。”
身后传来呜咽的哭声,大抵是悔恨交加,楚敛想,再也不回头了,不回了。
楚肆利用乌衣骑,翻云覆雨近二十年,他们都是在这罪孽中行走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都要自己坦然的接受。
人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掌控权势,最后都死在诱惑之下,楚敛,也并非什么淡泊明志的好人。
“喀咯……咳咳……”出来后,楚敛突然弯了腰身,捂着嘴猛烈的咳嗽起来。
嘴中弥漫起浓烈的血腥气,才咯出一口血来,这一咳就停不下来,血水不断的从嘴中涌出,泪水从眼角流下,胸口一股气息跌宕,楚敛“噗通”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祠堂前。
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慌乱的掏出帕子去擦嘴中的血水,却怎么也似乎擦不干净,白色的帕子整个染成了血红色,楚敛伏在地上许久,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父亲,我以为我报了仇,可是,今日才发现,咳咳,我不过是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一样的卑劣。”楚敛捂着胸腔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又哭又笑,狼狈不堪。
偌大的祠堂安静而寂寞,空荡荡的只有那燃着的香,一闪一闪的,明明灭灭,风沙沙吹过梧桐树,似是在答应她的话。
血染红了前襟,她心中悲哀,注定孤独,哭泣的不能自已:“父亲,我真是最该死的人,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这样是错的,可我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
我明明可以阻止这些,我就是……恶魔,我杀了他们,我亲手杀了他们,我将他们一步步的推进了深渊。”
一片翠绿的梧桐叶飘落她的眼前,楚敛已然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山庄各方面都已经安排妥当,楚敛宣布了楚肆的死讯,将他葬在了楚家的墓地里。
临行前,楚敛对慕清明说:“我想再去看看他。”楚虞的衣冠冢在西山上,楚敛权当他死掉了。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不用太兴师动众,备马去即可。”
楚敛披上斗篷,一走出湮华楼还是有些清寒的,尤其湮华楼周围,被一层层的竹林包围着,更是多了几分寒冷,竹尾森森,其间还有洁白碎雪。
马车粼粼,慢慢行驶出了荼蘼山庄,冬日里农人都在猫冬,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荒山野岭,路上厚厚的积雪被压出了印子,冷风从缝隙里钻入马车,很快消失在暖炉的烟火中。
“少主,到了。”
等下了马车,发现路上的车辙印,还有杂乱的脚印,看来已经有人提前来了,慕清明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回来道:“这应该是郡王妃的车架。”
楚敛眉间一跳,楚卿来了?
白雪皑皑,松枝耸立,一道蜿蜒的小路被人扫了出来,石阶向上,枯黄的松枝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倒也松软。
等到山上的时候,楚敛就发现自己错了,来的不止是楚卿,还有一个携着孩子的少妇,那妇人素衣素裳,貌若桃花,旁边放着盛着纸钱的篮子,正是楚虞的发妻和孩儿。
楚卿里着一身柳色厚重衣裙,娇嫩清新,貂绒雪帽,雪粒子沾在白色的绒毛上颤颤的,转头就看见一位不速之客。
她嘴角动了动,神情古怪的看着楚敛,红着眼眶冷然道:“呵,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连楚公子都大驾光临?”
又注意到楚敛的目光落在身旁的齐柔母子身上,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二人前面。
楚敛顿了顿,没答楚卿的话,而是淡淡问道:“这是他的孩子?”
没有人答话,楚卿和齐柔只是更加防备的看着她,楚敛细细打量那孩子,穿着月白的小袄,一件小小的白裘斗篷,穿着一双虎头缎子鞋,留着总角,与楚虞幼年神似。
一双秀致细长的眼睛黑白分明,看着更显伶俐乖巧,粉雕玉琢的,楚敛走近了一步,想要摸摸他的头,就被楚卿挡住。
“来人。”楚卿一挥衣袖,身后的郡王府侍卫立刻上前,拔剑相对,慕清明当即一步走上前来,剑稍出鞘,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楚卿高昂着下巴,声音轻细,淡淡讥嘲道:“慕侍卫,这里没你什么事吧,你难道还想在堂哥的墓碑面前,对我们动手不成?”
“清明,退下。”楚敛道。
慕清明立刻收回剑刃,退后一步低头应是。她还是解释了一下:“我只是来祭拜一下,稍后就走。”
楚卿面色透白,秉退了侍卫,倒也不敢再让人吓唬他们。
她也知道,就算当真动了手,这些侍卫也不是面前二人的对手,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只得强忍住怒气,看着楚敛拿出香烛贡品祭拜,看着样子倒是十分虔诚,仿佛楚虞的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郡王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也不会伤害你的。”
楚敛把她嫁入郡王府后,确实没有再与楚卿有过任何联系,若不是今日在这里碰见,等楚敛去了长安城,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你还有脸来这里祭拜,你不看看自己……”楚卿脸涨得通红,张口欲言,却被人从后拽住,她回头不解的看了齐柔一眼,堂嫂只是安抚性的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轻轻摇头。
旋即齐柔慢慢走上前来,目光清澈中带着哀伤,微抬螓首正视着楚敛,先是福了福身,随后缓缓开口道:
“楚少主,许久不见了。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道人家,这些恩怨情仇,我不清楚,可我也知道,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说的是。”楚敛微微颔首,倒是也不否认。
“楚公子,你日后还是不要来了的好,想必我家夫君,见到你更是死不瞑目。”
说到最后,她已经红了眼眶,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已经成了不能触碰的痛。
楚敛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负过手去,微扬下颚,看着楚虞的墓碑,微躬了躬腰身,淡淡道:“长嫂既不愿见到我,我也自然不会去打扰长嫂与侄儿。”
她将要入京,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当然,也可能,余生再也回不来。
这一去,恐是凶多吉少。
她只是看那孩子很奇怪,感觉突然冒出一个与楚虞有血缘的小娃娃,那个多年苍白的男子,也有自己的儿子了。
楚虞是楚肆的儿子,楚氏一族踩在薛氏的血骨累累之上,那么父债子偿,可这其中,最无辜的便是齐柔这几个被牵连进来的女子了。
“楚少主,我们告辞了。”
“请。”楚敛退后一步,彬彬有礼道,随后看着她们上了马车。
楚卿纤长的扇睫微垂,投下淡淡阴影,这样的人,她偏过头去,不想让堂嫂看见自己的眼泪,泪水落在柳色衣袖上,渲染成了深绿色。
“七妹,想哭就哭出来吧。”
楚卿靠在马车璧角,颤着肩膀,捂着脸哀哀的哭道:“嫂子你不懂,若是寻常仇人,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他。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我们明明一起长大的。”
楚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虞哥哥自小待他们都一样的好,他亲手,害死了这样待他们好的兄长。
时至今日,他竟然还能这样坦然自若的去祭拜楚虞,那样理所当然的面对他的遗孀与遗腹子,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情,难道这样的人,真的有心吗?
她和他一起长大,整整十余年,却没有看出来一丝一毫,他是这样的狠心。
“难道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情意,就不值得让他放过五姐姐他们一命吗,”
“七妹,莫要再哭了,回去让江郡王看见了,可又要担心你了。”齐柔拿着帕子给她擦干净眼泪,又抱着怀里的孩子哄她。
“子荀,快叫小姑姑不要再哭了,不然就不美了。”齐柔轻声细语的,一直不言不语的楚子荀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拽着楚卿的衣袖,糯糯道:“姑姑,不哭。”
“乖子荀,姑姑不哭,姑姑有子荀呢。”楚卿真心疼爱这孩子,她时常请齐柔到郡王府来。
“兄长,你这是拿命在与我博,但你可知道,死人永远是斗不过活人的。”
楚敛的面庞深深笼在兜帽之下,雪雾蒙蒙,一柸黄土埋葬了所有的恩怨情仇,茫茫青野,汉白玉石碑上刻着楚虞的名字。
“兄长,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对我的好,可命中注定,别怨我。”楚敛倒了一盏酒,反手倒入土地中,转身离开。
“我若回不来,湮华楼是要换主人了。”楚敛握紧了缰绳,笑说,遥遥回首,最后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