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凫彻夜难眠,梳理着前世的点点滴滴,熏香烟笼罩不住红尘罹难。
十岁那年祖母卓婳六十大寿,她被苏家召回府中为其祝寿才得与母亲团聚,她本想亲手做一道祖母最爱的老鸭汤,可惜自己无法掌握火候,便亲手制作了一个香囊,绣着富贵牡丹锦鲤戏水的花样,深得祖母喜爱。
这位祖母本是□□皇帝卓祯的胞妹,懿仁老太后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是当朝皇帝卓荣的亲姑姑。祖母进宫觐见老太后时那枚香囊竟入了她的眼,后来苏舜华便被传召入宫,在长乐宫见到老太后和纪王卓越。
老太后慈祥和蔼,虽年事已高却耳聪目明,她在家时便听母亲和祖母说过,老太后生育一子二女,分别是大齐开国皇帝卓祯,大长公主卓妫和卓婳,当年一己之力抚养长大,请学垂教,教化开明为后世垂范。
她见苏舜华心灵手巧,模样倩丽甚为喜爱,便将她抚养膝下与纪王卓越,太子卓均和柔然公主阿兔一同成长。
老太后把她搂在怀里,向她一一介绍着,“好孩子,这位是东宫太子单名一个均字是泽世皇后的嫡出长子。”
他相貌堂堂,骨骼清丽,体弱多病,然则满腹经纶,才学深厚,她随即看向躲在卓越身后的小女孩,圆呼呼的脑袋扎着羊角辫,一双水灵的大眼如星子闪烁,眉似柳絮。
老太后笑容满面,指着那小女孩温声呼唤道,“阿兔,你来。”她敛起裙裾走到老太后身边,“这是我大女儿的孙女儿,前阵子刚到的长安,她祖母与你祖母还是亲姊妹呢!正好你们姐妹可以一块儿相处,一起玩耍。”
苏舜华抬起眼帘仔细打量着她,俩人面面相觑,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继而低头含笑,之后便成为挚友再不分彼此。
那时在宫城里与阿兔朝夕相处,与卓越尚无交集,唯有中秋那夜俩人在芙蓉园摘花赏月,促膝长谈,彼此间才增进些感情。
她在采花身后传来卓越的声音,“今日中秋家宴你不回去与家人团聚,一个人偷偷摸摸留在这里想做什么?”他故意误以为她在园子里偷花,同她搭讪,却见她星眸流窜,花容失色。
于是便换了问法,“本王听说你是中秋夜里出生的?”
她微微点头,沉默不语,正因如此她才无法像常人那样享受天伦之乐,并且遭受非议和冷眼。
他舒缓一口气,关于她的身世多少了解一些,也大概明白她心里的痛处,于是走近她跟前,宽慰她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这些不过是天象择定,方士之言多偏离不必当真。”
她虽然心有感动,但这些话并不能润滑这些年来的艰难困苦,尤其是她出生后祖父苏孝孺辞世,苏家与卓家交恶关系紧张,亲弟弟夭折……一桩桩一件件都跟着应验。
他紧接着跟她讲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位妇人怀胎十三个月都没有分娩,亲戚街坊都说她是妖孽化身,后来她的丈夫听信馋言就将她赶出家门,不仅如此,连这位妇人生的儿子都不要,寒冬腊月将负重孕的母亲和五岁的儿子赶出家门。这位妇人也想一死了之,可是看着年幼的儿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心有不忍,最终她决定好好的活着,不管有多么穷困潦倒,什么样的绝境都打不倒她们母子。”
她听后眼睛一亮,心潮澎湃,忙问道,“那这位妇人生了没有?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会心一笑,凝望着她的玉容,说道,“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女孩子。”
她轻轻的“哦”了一声,激情顿时卸了下去,从庭阶上跳下来,“你说的是故事和传言,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只怕那妇人很难存活下去吧?寒冬腊月,身怀重孕被夫抛弃,她该往哪里去,又该以何谋生呢?不通,不通!
卓越急忙下了台阶快步到她跟前说出真相,“我说的是大实话,绝无虚言!”他双手搭在她的肩头,用事实告诉她,“那个妇人就是皇祖母,她身边的儿子就是我父皇,大齐开国皇帝,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她手指转着圈,此刻大约明白了懿仁老太后的用心良苦,她对自己或许出于悲悯和同情,只因她当年有着与自己相似的遭遇,忍受世俗的眼光和抛弃,才会对自己爱怜有加,不顾自己命运祥否。
从前只以为留自己在宫中是为了陪伴柔然公主阿兔,但若是这样,她大可以挑选身份尊贵的世家小姐,比如嫡姐苏舜英。
卓越凝望着她水润如玉的桃腮,幽幽花香萦绕在鼻翼,舒适而惬意,通向经脉。
他勇敢的拉起她的手,坐到台阶上,仰望皓月,她亦抬头仰望着圆盘明月,当年出生时它只有一个月弧,现在圆的叫人心喜。
她低头看着卓越,清风佳节虽不能回家团圆,却有他陪在自己身边共赏婵娟。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少女的芳心初绽,娇艳欲滴。从此她与卓越之间便更近了一步,她唤他“小皇叔”,卓越亦直呼她的芳名,“舜华”。
庵里的小妮子提着蜡烛进来,白凫从梦中醒来,窗外已有几分光亮,这才发现自己做了许久的梦。
“施主醒了?”小妮子放下蜡烛,垂立在她跟前,等候差遣。
白凫起身后听到外面喧闹的声音,想是出了什么事情,急忙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妮子解释道,“也没什么,听说今日太子妃娘娘要驾临宝庵,主持正带着庵里的人清扫,闲杂人等都须安排妥当才好。”
白凫淡淡的“哦”了一声,皇家人无论去何处都是声势浩大,场面壮观,黄沙开道,红毯铺路。并进行清场,自然她便不能再逗留居仙庵。
“打扰多日,是该告辞了。”白凫叹息着,立即穿好衣服,梳洗干净,铜镜中映照着自己倩丽的容颜,忽然想起了往事。
嫡姐苏舜英丢失了一枚御赐的手镯,按照规矩若是御赐之物流落,便是要杀头的大罪,故而闹得全府上上下下惶惶不安,嫡母齐生带人察看全府,任何一处都不放过,却偏偏在苏舜华的屋里头找到,叫她百口莫辩,连带着她的母亲文追也挨了齐生一巴掌,自己则被齐生关进了柴房,不给吃不给喝,足足饿了两天两夜。
苏舜英脸上起疹子后,泽世皇后赏赐了珍贵的膏药,却偏偏膏药不见了踪影,苏舜华醒来后一群粗使的婆子闯了进来,把她绑去了齐生跟前,齐生一脸凶相尖酸刻薄的脸布满皱纹,句句刁难着她们母女。
“文追,我对你们母女宽容,接了这个丧门星回来,谁知你们不但不思感恩,反而变本加厉,处处与我们母女为敌,看来我也容不得你们了。”
齐生克扣了母亲文追的例钱,让她们母女二人过着十分艰辛的生活,一个月不到苏舜英的疹子满脸都是,而苏舜华的脸却愈发水灵,不仅如此,太子均请求迎娶苏舜华的消息传出后更让苏舜英嫉恨,因而大发雷霆摔了满地的珍贵器皿。
苏舜英直接带了几个奴仆冲进去绑了苏舜华,并取出发簪锋利的口子划向她的脸,一道鲜血喷涌而出,流了满脸的血。看着她这般惨样,苏舜英开怀大笑。
“我看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嫁给太子,一个低贱的庶女也妄想攀龙附凤,这下只怕你都没脸见人了吧?”
苏舜英大笑出府,心中得意万分,懿仁老太后不久便寿终正寝,苏舜英母女以母亲性命要挟她殉葬,她们口口声声指责苏舜华的不祥之身冲撞了老太后,唯恐祸及家宅容她不得,而父亲苏葆宁对她半分同情心也没有,冷漠的似乎他没有这个女儿。
难道只因自己是庶出才这般无情吗?苏舜华想不明白,难道一个庶女就该忍受这么多苦楚吗?她想离开长安,永远的离开这些纷纷扰扰,卓越曾经说过想和她携手共度今生。
她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然而他却拒绝了她的请求,他果然还是选择了王权富贵,宁愿守着江山社稷,甚至迎娶了自己的闺中密友叶晟樱。
她的容貌被毁,终日以香巾遮脸,藏身在苏府偏僻的小佛堂不再踏足红尘半步。苏舜英被册封为太子妃的消息传遍阖府,叶晟樱几次前来相贺,然而都没有来看望她一眼。
能够陪伴她在她身边的只有阿徐一人,阿徐与自己年纪相当,她的母亲在祖母婳大长公主身边当差,深得信任,苏舜华回府后祖母便将阿徐指给了她,贴身伺候。
“阿凫!”
冷无香一声呼喊将她的思绪拉回来,白凫向前施礼,脸色苍白道,“徒儿正要去向师父辞行。”
她蹙眉道,“太子妃忽然驾临居仙庵想必是有备而来,多半也是冲着你来的,你有何打算?”
白凫心头如针刺疼痛,转身说道,“如今我势单力薄,自然不能以卵击石。”
冷无香点点头,看她此刻冷静沉着,才放心问道,“阿凫可想去柔然公主那里避一避?”
白凫摇头,低声道,“我最不愿意的就是将她牵扯进来,她本与这些事情无关,可以过得轻松自在,可是这些年她为了我的事过得实在痛苦。不管前世我遭遇如何都不该将她牵扯进来,既是私人恩怨,当由我自行去了断。”
白凫低落的情绪顿时高涨,当年她们如何对待自己的,如今便还给她们。对于阿兔这个正直无私的挚友,白凫只愿她幸福快乐。
冷无香叹息道:“既然如此便随我去红焰女教?”
红焰女教?白凫思索片刻,记得和卓越出门时就曾见到一群妇孺去红焰女教祈福,这次却是自己要去红焰女教。
“眼下也无处可去,徒儿听师父的就是。”白凫忽然有些诧异,以前不曾听冷无香提起过红焰女教,这次却为何让人觉得她与红焰女教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打点行囊后便跟随冷无香出了外郭城,往崎岖山路上去,冷无香手提九光瑶琴,一身连帽蓝袍,银霜白鬓若隐若现,容颜却依旧姣好,给人神秘莫测的感觉。
行至深山老林里只见一座山体巍峨矗立,巧夺天工,冷无香打开机关,这座雄伟的山体开出一道厚实的山门。白凫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冷无香,跟随她进入山门。
幽暗的洞口听得水滴声,忽而幽蓝色的烛光陈列两旁,照亮路口,白凫知道这种烛火一遇着空气便会点燃。想必这烛火不仅是照亮的用途,应当还有通风报信的作用。
果不其然,一群打扮妖艳的女子手提灯笼,排成两列,她们鲜红的眼影红衣如燃烧的烈焰,低头沉默不语时,又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目光黯淡,两眼无神看着像极了行尸走肉。白凫紧随冷无香,只见一位发如蛛网,银牙黑袍的女人躬身礼道,“恭迎左护法。”
冷无香微微点头以示回礼,问道,“教主可在?”
“教主早就等候多时,左护法请!”她伸手请道。
白凫一声不吭环顾四周,看到她的眼神时心里发怵了一下,里面洞口奇多,大小不一,白凫紧跟着冷无香,走向一个铺满香草的玛瑙珠帘洞口,一股香脑儿扑鼻而来。
洞口内烛火映得通明,两名仆人侍在洞口打起珠帘,跪地叩首,及至洞内才发现别有一番天地,不见天日之地竟然开满奇花异草,果浆醇香醉人心田,仆人左右列阵排开,三十层台阶上珠帘罗幔里躺着一个慵懒的红衣女子,红色衣裙上面绣着花鸟,黑色的荷边底纹若隐若现。
冷无香放下九光瑶琴,两手交叉叠于胸前向她行跪拜之礼,“拜见教主!”
奴仆掀开罗幔,只见一个年老色衰,皮肤松弛的老女人起身,精神抖擞地注视着冷无香道,“左护法别来无恙,本座还以为左护法从此再不与教门来往了呢?”
她冷冷的缩回视线,吩咐台阶下的奴仆,“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扶左护法起身?”
白凫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模仿着冷无香的动作,跪下来行礼,“白凫拜见教主。”
她目光诧异地打量了一会儿,旋即慵懒地躺在罗汉榻上,轻轻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本座有话要和左护法说。”
奴仆们一应退出,白凫看了冷无香一眼,她点点头,白凫便也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