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说几句话,那牢役便在外头咳嗽。田氏知道这是在催了,也不顾擦去眼泪,连忙从带进来的小提篮往外掏吃食,一碗饭,一大海碗的菜和肉,都盖得严严实实,甫一掀开,香气逼人。
她把饭和筷子先从栅栏的缝隙间递给何勤,待要递过去菜肉时,不料那海碗太大,竟是横竖腾挪不过。无可奈何,只好把这海碗放在栅栏外面,看何勤举着一只伤手,颤颤巍巍地越过缝隙夹菜。
一看又要流泪不止,只得勉强打点起精神问他:“好吃么?”
何勤不语,点了点头。还未待再说几句话,那牢役便拖着脚步走过来,厉声催道:“时辰到了!走!”
田氏收拾了提篮,抱着女儿站起来,双眼带泪地看向丈夫。何勤不抬头,脸沉在阴影中,单是低声道:“走罢。”
眼见着田氏和女儿跟着牢役走过长廊,眼见她频频回头,何勤一边看着,一边慢慢咀嚼口中的饭菜。其实滋味并不好,一个盐多了齁得慌,一个盐少了如嚼蜡,全然不是田氏平日里炊煮的水准。但他格外珍惜的细嚼慢咽,似乎从没这样明白过,生命的终限已经残忍地降临在此夜,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且走且回首的娘子身影,以及这一碗大失水准的饭菜里——
关心则乱的味道
“可能再也吃不到了。”他坐在阴影里,这样清醒地想着。
牢子外圆月如轮,月色皎洁,铺了一路。田氏抱着喜姐出来,走到门口上绊了一脚,那牢役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哭得双眼通红,也没心思多话,只福了一礼,哽咽着抱着女儿走开了。
永昌狱离小瓦街还有一段路程,原本那柔娘是要陪田氏来探监的,但熊氏到了晚间也不知怎么,忽然上吐下泻的,等闲离不开人。柔娘忙着跟她老娘熬夜做饭,田氏也不好再烦人家,自己抱着喜姐就来了。
这时候,趁着月光一路往小瓦街方向走。两侧街面上门户紧闭,家家户户熄了灯,或去歇觉,或去夜谈。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平凡千门万户中的一员,困顿里把日子描补,自有其同甘共苦的滋味。
她走在这凄寒入骨的秋夜长街里,难以自制地发着抖,却不是因为冷,而是出于畏惧。她自己孤女出身,别无依靠,而何家,子嗣不丰,数代单传,到何勤这辈,连个兄弟都没有,这时候哪里去找个讨商量寻路子的人来。如此想来,一颗心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捏住了,捏得血肉淋漓,连带着气都喘不上来。
怀中喜姐不知是冷了还是怎地,忽然闭着眼细细哭起来。田氏回过神来,认出再过去就是角楼了。连忙加紧脚步,一边拿手轻轻拍着喜姐,低声安抚:“不哭,喏,不哭,娘在呢,在呢。”
谁知喜姐并不买账,依然哭着。田氏叹口气,刚要说话,只觉得脑后一痛,尔后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一倒地,怀中的喜姐也跌在地上,瞬间哭声大作。
这时候,只见田氏身后窜出个高壮男人的身影,他把手中的木棍往背后一掖,粗声道:“来,快!”
又有一人上前,半蹲下身子,任那高壮男人把田氏扶到他背上。待放好了,他双脚用力,背着人稳稳当当地立了起来。一站起来,便拿眼睛扫地上的喜姐儿,问:“大的带走,小的呢?”
高壮男人撇一眼,道:“是个女娃,还这么小,不能干活不能当媳妇的,要来作甚?你给找个奶妈子?”
说毕,俩人对视一眼,抬脚就走。
角楼门上开了一缝,柔娘贴在门后,手里紧紧攥着帕子,咬在嘴里令自己不至于发出声来。熊氏闹腾了半晚,才刚歇下,而她在二楼,隐隐约约听得有孩童哭声,推了窗,见是田氏抱着孩子回来了,连忙下楼打算迎一迎她们娘俩。
谁知门才开了一缝,便看见这拍花子的拍了田氏去。她原想高喊出声,但一犹豫,究竟没喊出口:她弱质女子,又能左右得了什么呢?说不定连自个儿都搭进去。
街心喜姐哭得凄惨,柔娘咬着帕子,见那俩人走得远了。正要迈出腿时,只见那高壮男人忽地顿步,转身,大步又往喜姐来了。她心头一紧,又缩了回去。再看,那男人蹲下来,拉出喜姐的小手,把俩只小手上的小银手镯尽皆捋了下来,塞进兜里,这才走了。
确认拍花子的走远了,柔娘提步疾奔过去,一把将喜姐抱在怀中。秋夜甚寒,喜姐哭得脸上尽是鼻涕眼泪,小孩子脸嫩,带着泪,双腮已经冻的通红了。
她把这小人抱在怀里,切不可感的一点重量,往怀里拢紧了,她抱着孩子往角楼去。
永昌狱中。
啪啪鞭声不绝,鞭子是狱中特质的刑鞭,以人之巧思,不难想到如何才能更狠毒地刑讯同类。木梢的鞭子搀了铁丝,裹力甩下,连皮带肉能剌下一道沟。仿佛被铁刷子一下下刷着身上的皮肉,痛的感觉非常剧烈也非常绵长。起初,何勤还能溢出几声惨叫,但到后面,他感觉已经麻木了,仿佛被彻彻底底地,抽成了一只毫无通感的血葫芦。
案子未结,毛怀仁先是吃喝不下,如今已是连觉都睡不好,连夜带着师爷周可通赶到牢中,提人夜审。
鞭子打过一顿,厉声问道:“你招是不招!?”
“咳咳,”何勤啐出一口血沫,“小人,小人虽低贱,但未行之事,不敢冒,冒认!”
“好哇,本官倒要看看你这骨头铁还是我这鞭子铁!”毛怀仁咬牙切齿,抢过牢役手里的铁鞭,噼里啪啦,毫无章法一顿乱打。刑架上何勤垂着头,被打时身体微微一抽,烂肉一般,再无其他反应。
“昏了?来人,泼水!”
“大人,”两桶水下去,牢役为难道,“这……”
“混账东西!再吞吞吐吐的信不信下一个上刑架的就是你!”毛怀仁怒不可遏,当胸踹了他一脚。
“犯人,犯人死了!”
刹那间,四下安谧。毛怀仁坐在大椅中,呼呼喘着粗气。
几个呼吸的功夫,周可通率先动了起来,拿起桌上的诉状,走到刑架旁边,拉起死人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按着大拇指,往诉状上按了一个戳。不用印泥,人血印作的一个戳,鲜红得夺目。
“嫌犯何勤,何记茶铺掌柜,为谋私利,用些劣质面粉,致使郑府大小姐枉死,罪无可恕。犯人诡辩数日,拒不认罪,现有其铺中伙计刘一味出首作证,铁证在山,嫌犯供认不讳。廿四日夜中,畏罪自杀。”
“大人,您看这样可好?”他回头,对毛怀仁道。
毛怀仁沉默片刻,呼哧呼哧地把气喘匀了,低低地说了个好。
又过片刻,他吩咐道:“罪首既已死了,明日请郑大爷过堂,结案后,赏罪首个体面,叫家属来领尸收敛罢。”
众人齐声应了,毛怀仁坐在圈椅上,抬眼看去,只见刑架上那死人双目鼓出,浑身血色,死不瞑目的一双大眼仿佛还在直直盯着自己一般,他不由自主打个激灵,从圈椅上蹦起来,道:“走!”
人死了,死得毫无体面,连草席也没得裹,堆在破板车上,拿烂衣服盖住头脸,等人来领。八尺长的汉子,几日下来,形销骨立,脚掌拖在水洼中,缓缓泅出一汪血色。血流不动,只一汪僵血,孤魂一般,在那里飘飘荡荡无处可归。
柔娘甫一看,觉得仿似一盘雪水从顶心倾泻而下,激得人浑身冰凉,连齿关都打起了寒颤。
她脚下灌铅似的,一步步朝板车走。
何勤在镇上没有正经亲戚,任婆一听出了事,关了铺子拜狱神去晦气。牢役找到角楼里来,她收拾了东西跟着出来。一路上想着他救她下来时为她披上的袄子,脚臭四溢时脸上尴尬的笑容……
人之鲜活,抹杀也只在片刻之中。奋力又如何?是蝼蚁,是浮萍,是这不公天地下碾转的刍狗。
她攥着帕子,枯涩的眼中慢慢滚出热泪来。
正伤痛时,只听得耳边兀然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悲切已极:“你是何家娘子?”
她缓缓抬头,当先跃进眼中的,是一双乌皮六合靴,青缎袍角上云纹隐现,再往上,腰间束带,黑绦金线的三丁络子垂下来,拂在透亮的佩玉之上。玉是双鱼样式,做工考究华美,妙在雕艺,天然玉中最红的部分被择成鱼鳞,浑若天成,远胜她先前所见凡种。
柔娘微微一滞。
她感觉此生悲哀命运里第一次透进微光来,这缕微光昙花一现似的,在她眼前闪过,与此同时,一个念头马踏飞燕似地从脑中迸出,她福至心灵般,攀住了那飞燕的尾尖。
她肿着双眼,悲悲戚戚地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