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喜从书房出来,先拐去福萱院找贺氏。一进福萱院,贺氏正在选料子,桌子上各色薄纱摆得满满的,一见她来,笑道:“快来,几日梅雨天下来,眼看着几处屋子窗纱都上了霉,正琢磨挑窗纱呢。还有,我看你们姊妹屋子里也该换了重糊,也不知你们现在年轻姑娘家是怎么回事,昭儿喜欢的素净过头,你呢,又是在这事上万事随便的,一点儿也不像我们当年闺中的样子。”
“太太眼光好,太太定夺了就是。”何喜上来挽着她的手,微笑着摇了摇,“让我看账本还好,若看起这个来,真是外行人看热闹。我与姐姐都不会摆设屋子,好赖有太太,才不至于弄得个贻笑大方。”
把贺氏哄得笑了,便屏退丫头,说了来意。
贺氏亲自开了柜,找了府库钥匙与她,“那起子坏心的,一个也见不得别人家好。以前老爷刚袭少府监的职时,我也不知道多少次半夜里惊醒。这几年才将将好了点,这又闹出个什么殿中监,一下子又把咱们家推风口浪尖上了。先头好歹有个余地,这会儿不一样了,但凡出了点差错,上头严厉申斥不说,殿中监立刻落井下石,没有旁的意思,一举一动都要分杯羹去。”
顿一顿,拉着何喜的手把钥匙交她手里,也不说与她同去,只语重深长道:“好孩子,细细的查,一定给查个明白。老爷手底下的人,你自来跟着老爷出门考办,也是使惯了的,该用就用,把这事理个水落石出来。”
何喜出了门,自己想得好笑。打她有记忆起,贺氏似乎就是这副性子。说她心大,她也是该愁的愁,该骂的骂。但是正经办起事来,贺氏更倾向于将军帐中坐,小卒前头冲。打她十三岁时跟着理账,不过半载功夫,除了大宗账目贺氏还过过眼,其余的,贺氏竟是放心让她去办了。贺氏自己呢,闲得找几个姨奶奶推牌九,见了郎昭,还记得发作她“好好的不学,学我这一副懒性!回头你持家了!半夜对着算盘账簿哭天抹泪,可别说你娘我没提点过你!”
何喜摇摇头,出了院子,往东南边来。路过老太太所居的雅羿院,看一个总了角的丫头提着个长壶在那里给两盆万年青浇水,因她急着办事,也并未进去请安。
不过心里暗想:万年青宜干不宜湿,这丫头勤快虽好,可惜蠢笨,侍弄不到点子上。
府库在东南角上,穿过小竹林才到。何喜拿了钥匙,到府库时,已有人在等着了。见她来,二人齐齐抱拳,喊了声:“二姑娘。”
这俩人是郎承手底下的僚客,一个叫解敏,一个叫季劲风,都是郎承走南闯北考办时常带了随行的。这二人俱是心细如针,用在此处正是得当。当下氏族中对僚客皆是礼遇有加,不敢怠慢,何喜连忙屈膝还礼:“今日有劳二位叔叔了。”
再有一个,就是平日里负责府库的张斟,此刻脸色惶然,拿着钥匙侍立在一旁。府库两重门两把钥匙,先是用张斟拿钥匙开了所管的外门,再来就是贺氏钥匙开的内门。
因为郎承官居少府监,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故而郎府在所受寿仪上一向十分谨慎小心,太贵的不要,太奇的不要。何喜这几年,大大小小也理过几次宴席,对于礼物往来之属,哪家的该收,哪家的不收,哪家的收了且该回个礼,都是心头有数的。她记性颇好,此刻暗暗在脑中回忆起收礼誊册时景象,一时半会竟想不出在哪里出的纰漏。
没法子,开了库,对着礼单一一拿出来验看。筛子似的从头到尾细细筛一遍,就不信筛不出个破绽来。玲珑别致的天竺山石,匠心独具的小湖山,质地澄净的千手玉观音,乃至口衔铜板的貔貅等等,尽皆取了出来一一摆开。拿小锤子,在玉石上轻轻敲击,耐心听其声响,就怕这玉石玩器之中包藏祸心。
然而搜寻许久,竟是无果。何喜脸色微沉,问张斟:“所有寿仪皆在此处了?”
张斟一头一脸的汗,声音连带着手脚都发颤,“禀二小姐,是,是的。”
“二姑娘,”那厢解敏忽然道,“这貔貅嘴下好似有机括。”
几人心中各自一跳,连忙疾步去看。
貔貅又叫辟邪,天禄,风水堪舆上,被认为是转祸为祥的吉瑞之兽。因传说这貔貅除了开运,辟邪的功效外,还有镇宅、化太岁、促因缘等等功用,因此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收藏佩戴的。
眼前这尊玉貔貅堪称雕工精湛,口中所衔的玉雕铜板做成了活动的,随着人手悠悠地转。何喜冷眼瞧着,这货肚大尾小,中间填满金沙的话,也够郎家喝一壶了。
何喜性子急,亲自拿了削刀,把貔貅舌下连通上颚的竖玉砸断,待取出貔貅口中所含的玉雕铜板时,往那口下一看——实心的,别说金沙了,连点海沙都没有。
众人难掩失望之色。
“二姑娘,”正当摸不着头脑时,太太身边丫头花英一脸焦急,过来禀道,“通察署的大人上门了,正在小花厅。还带了条大狗来,怪吓人的。”
“老爷呢?”何喜一咬牙,心中暗想,坏事,可不是中了套了。明日再呈的条子今日就来查了,若查着库又叫落在人眼里,真是百口莫辩。
“宫中急召,老爷领命进宫了。”花英道,“太太在小花厅陪着,不过那些大人茶也不喝,糕点也不吃,怕是拦不住了。我来的时候已经提步往东南来,估计往库里来了。”
“封库!”何喜断然道。
出得库来,打算去迎一迎通察署的人。何喜急匆匆走在道上,只觉得心头难安。转头又问张斟:“你当真笃定,所以寿仪皆已入库?”
张斟诚惶诚恐,刚要答个是,兀然脑中闪过一物事,当即膝盖打颤,几乎就地跪下,整个背颤巍巍狂汗不止,“二姑娘!小的死罪!那日还有两盆万年青,老太太说取意好,让直接送入雅羿院摆着了。因只是绿植,姑娘当日过来理库时小的并未提起,所以未曾计入礼单。小的该死!”
“这可真是,”何喜冷冷看他一眼,刀刃一般,“老鹰变成夜猫子了。”
俗谚,老鹰变成夜猫子,后头跟着句一代不如一代。这是说他办事不力,越发不成样子,张斟羞愧难当,越发躬下腰去。
万年青?这里何喜脑中过电一般,猛地想起下午途经雅羿院时那个总角的丫头子在那里浇水,又想起方才花英说通察署的人还带了条大狗上门。心下咯噔一声,她往常听郎承提过一嘴,因狗类嗅觉灵敏,通察署近来蓄养大犬,以便助力搜寻查案。虽然不知那通察属的狗驯养得如何了,可现在看来,那赃物之上,是极有可能染了引香的。如今要在处置那万年青已是来不及了,只能兵行险着。
事到如今,也只得赌一回了。何喜脑中急转,心下发狠,叫了香冬上前,吩咐几句。
何喜到雅院羿时,通察署的人也到了。
何喜让张斟呈礼单上来,举止大方,脸上浅浅带笑:“礼单在此处,大人请随我来,府库就在东南角上,穿过前面一片小竹林就是。”
“礼单是礼单,可我们该查的也得查,二姑娘稍谅。这是老太太院子?”陆正初道,并不因她的笑颜有半分软和,“我们待会用到这嗅犬,二姑娘若怕,可先挪步。”
“行得正坐得端,无甚可怕的。”何喜见他携人进了雅羿院,手心攥着帕子出了汗,也跟着进去了。
一进去,数个丫头在院中侍立。
那狗垂头,几乎鼻子贴地,四处闻嗅,渐渐往万年青盆栽方向奔去。
到了近处,却围着那万年青旁边的一个丫头打转,两只前爪去扒那丫头的衣裙,不时抬头吠上两句。
何喜道:“陆大人,这可是我们家生的奴婢,不是外头贿赂的。”
陆正初皱眉不语。
何喜不动,站在那里,脸上缓缓漾出一个笑来,扭头问那婢女:“怎么回事?你可不是身上偷藏什么零嘴了,惹得这犬追逐不休……”
那婢女声若蚊蝇,低不可闻的说了句什么。
陆正初不耐烦道:“大声点!”
“奴婢!”那丫头涨红着脸,大吼一声,“奴婢来葵水了!”
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陆正初离得近,几乎被这一嗓子震聋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张常年祭祖一般端重的脸上方有了些许波澜,脖颈一红,尴尬了。
终于是把通察署的人打发走了,何喜站在那里,眼神还没递出时张斟就知道好坏,叫人把两盆万年青搬下去了。
回了屋,觉得疲惫至极。何喜瘫在美人榻上动都不想动,先前兵荒马乱时一心对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静下来,只觉得整个后脑一抽一抽的疼,牵连到前面来,连两侧太阳穴并两只眼睛也疼个不住。
她一头痛,丫头更不敢扰她,静悄悄掩了门下去了。
何喜躺在榻上,只觉得整个颅内像被利斧破开一般,痛得颤然。她竭力深吸一口气,慢慢调整着呼吸,然而竟是半点奈何它不得。眼角一酸,几乎滚下热泪来,实在是太疼了。
她眼睛微睁一线,看见榻上笸箩上垂着一角月白料子。看得眼熟,恍惚想起应是那王家述郎的,那日王述带怒把普衣掷她脸上,她扯下来后就随手丢给了香冬,如今放在笸箩里,想必是香冬拿去清洗后放在这里打算缝好的。
鼻尖仿佛又逸起当日的冷香,何喜探手把衣料拿过来,盖在脸上。
呼!
意料之外,涤洗过后的衣物上,竟然还有残香。刹那之间,无论是夏日冰湃的果香,还是金兽销出来的瑞脑,竟都不及此香。
好一个香妃。何喜迷迷糊糊想,你是真的好闻。
又过半刻,香阳小心翼翼推门进来,看得美人榻上,何喜脸上盖着那件月白普衣,轻薄的普衣随着她的呼吸,在鼻翼处微微起伏。
居然睡着了。
这可是千百年来头一遭了。香阳瞠目,姑娘哪回子头疼不是要闹个半天的,这王家公子,难不成是颗灵药转生的。仅他外头一件普衣,竟有如此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