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情还在加剧!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滚滚人流,似乎还远远没有穷尽。
三股人流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潮水般拥来,集中到一起,街面又被花灯占去近半,你尽可以想象人有多挤、多密!在人流中,开始我还想喊,让大家不要挤,不要挤——可哪有人听啊,一个个喝醉了酒似的,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恐惧,我哪里是在人流中,简直是在鬼的世界里,我看樊樱,她和我一样,也看出了问题,我们的手紧紧牵在了一起,和我不一样,她的手光滑而细腻,一握就知道是惯用来看书写字的,我当时是真慌了,手一直在抖,樊樱却不同,她可镇静了,从手上就可以感知到!她挤到我身边,喊着告诉我,我们一起先保证不倒下去,再寻觅机会突围。邵为军似乎又一次感受到了樊樱的镇静,他的语气也平和了很多。
开始有人意识到危险,而且恐惧的气氛在扩大,笑容开始从人们脸上消失。大人大声呼喊,有小孩的纷纷把孩子骑在肩上,有吃不住挤的干脆就把孩子转移到街道两边的树上或者是民房的屋顶上……后来,曹龙川告诉我,他仗着身手矫捷,硬是踩着人的身体窜上了路边的梧桐树,那种树你们省城最多,我们这里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棵,都集中在济公灯所在的东方红路上,可惜我没那么好的运气,也想不到上树,唉!看起来邵为军还耿耿于怀。
喘了一口气,为军继续说道:樊樱紧紧抱着我,当时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仿佛海浪一样,潮头打着滚地一阵接着一阵打来,似乎不把我们吞噬就不罢休!我当时还有最后一丝幻想,毕竟在前面我们曾经遇了一次险,当时,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要被人流冲走的樊樱,我们毕竟有些经验了,而且老天似乎还挺照顾我的,不仅让我认识了樊樱,并且还有机会和她一起肩并肩战斗,你说,如果放在是你,你会怎么想?
我……韩成功犹豫了一会,刚想开口,就被为军继续的讲述给截断了。
我们彼此抱着,那一刻,我倒想能够静止下来,哪怕世界都疯了,都不存在了,就剩下我们俩,就这样,一直相拥着,直到老去,直到天荒地老……
韩成功的双眼湿润了,自己的老同学陷入了不愿意被人搅扰的意境里,看着他自我陶醉、如痴如梦的样子,韩成功心里在流泪。
罗丝,你是我至今见过的最脱俗,最有魅力的女孩
我不是白痴,我也知道人情世故
但我已不能自拔
你跳,我就跳
……
去吧,我搭下一艘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会没事的,我肯定能脱险,不用替我担心
快去
……
答应我你不会放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答应我,罗丝,决不食言
我答应你,我一定做到,杰克,我一定做到
……
韩成功仿佛看到了泰坦尼克号上的悲剧在重演。那一刻,他禁不住潸然泪下。
灯会的组织者们也意识到了危险,高音喇叭里播音员的声音不再缓慢抒情,而是变得急促慌张,宣布灯会提前结束,并且反复下达命令要求工作人员对三大门外蜂拥而至的群众行进劝阻,只许出不许进,同时用高音喇叭安抚灯会区里面的群众不要紧张,保持冷静,有序疏散撤退……可是为时已晚,人们被恐慌的情绪袭击,开始变得疯狂。眼见着乱成了一锅粥,还有人喊已经出了人命——我们那时就在新华书店西南那条巷子里,我们已经不由自主,被人群挤过来挤过去,在里面挣扎,甚至双脚都离了地,人就如同在大海里漂浮——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对方,这样才不至于被浪卷走——那种情况你未必知道,你根本就无能为力……为军此时早已泪流满面。
那你是怎么脱险的呢?韩成功无法想象在那种场面下,自己的同学邵为军——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又是怎样脱险的呢?
满面泪流的邵为军平息了一下刀割一般的心情,哽咽着说道:什么花灯,什么喜气洋洋,什么歌舞升平,什么书生意气,在那一瞬间,我只愿平平安安!只愿我怀里已经明显撑不下去的樊樱平平安安!
我努力把怀抱撑大一点,再大一点……为的是能让她有一个可以保住生命的空间,要是今天,我一定能救活她,可当年我们怎么比得过大人呢?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逐渐昏迷……
从巷子底到主街,也就三十米,巷子里已经有人倒下了,仿佛地陷一样,一下子就在人流中倒伏下去一片,想再站起来似乎已经不可能,有人呻吟,有人喊痛,甚至还有人骂娘!
当时我不懂,后来看了《泰坦尼克号》才知道,人流倒伏下去的地方就如同大海里出现的漩涡,它会无情地吞噬一切靠近它的人,而且还旋转着,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它……
也就是我们两个即将被它吞没之前,一息尚存的樊樱猛地醒了过来,她朝着我凄苦地一笑——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笑得那么美,又笑得那么苦,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可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声来——也就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就是在我已经认命甚至闭上了眼睛被人流推向漩涡的刹那,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把我推出了漩涡,我甚至被推到了人流的头上,等我醒悟过来,再想去抓樊樱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着了,甚至等到军队赶来,清理街面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邵为军艰难地讲完这段往事,人像虚脱了一般,顺着汉白玉的墓碑出溜到了地上。
兴许她没事呢——韩成功只敢在心里想,却没有说出口。
他也是近些年才完全知道,事发当晚,因为情况紧急,县委张书记在紧急请示后,得到了上级的批准——立即出动当地驻军支援,这才在最短的时间里控制了局面,从而没有造成更多更大的伤亡。
无论是受伤者还是已经遭遇不幸的死难者第一时间都被送到了人民医院。人群疏散离去后的大街上到处都是被踩掉的鞋子。
邵为军没有走,他就坐在和樊樱分开不远的街道边,直到他已经工作了的哥哥带着人找到他。
韩成功这才明白,难怪当年邵为军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假,而且,回到学校以后,他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整天不声不响。
也难怪他后来考高中失利,原因原来都在这啊。
和邵为军一样的是,全县上下都受了这起事件的震撼。以至于后来历任“父母官”都汲取了前任的教训,果断取消了元宵灯会的庆祝活动。
从此,家乡的灯会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就再也没有举办过,每年灯会期间,家乡百姓要么到省城或者地级市里去观灯,要么,就在家乡默念着当年的死难者……
阳光布满了整个山谷,一群人迤逦走来。
带头的是邵为军的母亲。宋雪华和赵钰凤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人,同学们都跟在后面。
老人家已经不认得韩成功了,而韩成功却记得清清楚楚。
三十年前,邵为军的母亲挑着担子进的城,她本来算好的,趁着大雪把从地头摘上来的青菜和秋收后多打的大米卖一些,好歹得给小儿子凑齐学费才行,而且,在接儿子回家过年的时候,就直接到学校把费用给交上——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让一切计划彻底被打乱了,路上走得就艰难,进到城里的时候,市面上人迹寥寥,等到好不容易贱卖了青菜和大米赶到学校,学校早就放了假,幸亏那时候老师们都住在校园里,这才第一时间找到章老师,得知了韩成功家的地址,一路再寻来,接了邵为军回家。
临走的时候,雪已经消停了,母子两人挥手离去的背影,让韩成功久久不忘。
伯母,您还记得我吗?韩成功快走一步,问头发已经全部白了的老人。
你是——成功?我常听小军念叨你。老人盯着韩成功看得仔细。
是我,伯母,这么多年我一想到您当年冒着雪来接为军回家过年,我就平静不了!现在的人开个车,或者派个人,雇辆车都行,大不了,就让孩子在县城开个宾馆住几天,哪里还有当年那一幕呢?
众人扶起邵为军往回走,老人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跟着一起走远了。
韩成功有意走在了最后面——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在劳动大队上学的时候,每一次回来晚了,奶奶就到村口接他——奶奶是个裹小脚的人,一生都没有出过远门,从三伯父家里到村口几百米的距离,她要踱上半天。
尤其是自己在泥泞的土路上跋涉的时候,真不知道奶奶又是怎么在同样的泥路上跋涉几百米才到达路口的。
每次接到自己,奶奶都是那么高兴,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笑容,自己当时不懂事,不会像两个女同学一样去搀扶奶奶,而奶奶每次却催促自己先回家,她自己却只在后面跟着走。
虽然有好多次自己又跑回去接奶奶,一老一少就在乡间的道路上一起慢慢回家——这曾让乡村里不少人夸赞和羡慕。
可是,自己在那一刻就是没有多往心里想,更没有害怕会遗忘而拼命记住那个时刻。
不知道走了几十里雪路回到家的为军母子有没有也得到乡人的羡慕和夸赞,反正在韩成功的心里,已经无数次想象到了唯美的画面: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为军母与子,踏开寒冬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