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和乡村之间,除了乡镇以外,还有一个城乡结合部。
城乡结合部不是单独的乡镇编制,而是一群游走于城市边缘的人居住和赖以生存的空间。
农村班的高子虔就属于城乡结合部,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农村户口,却住得离城区很近,家里无地可种,读书一直在城里……市民认为他是乡下人,农民却羡慕他已经进了城,如此矛盾和纠结,就如脚下的土地,兼具城市和乡村土地利用性质,看似左右逢源,但只要一涉及到具体利益就什么好处也轮不到。
大江大河和大海交汇处,泾渭分明不说,毕竟还让浮游植物滋生,能养活不少生物。
城乡结合部虽然也可以鱼龙混杂,但是,对于一个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来说,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属于哪里。
尤其是在人生求学过程中最混沌的阶段——初二。
高子虔孤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无心学习,渴望能尽快明确自己的身份。
而国家政策是,只有考上大学,农转非才有可能。
这就需要奋斗六年,还不知道最终能否如愿。
所以,高子虔在这个班里也就特别苦恼——农村来的孩子即使最终打道回府,毕竟家里还有一块田等着他们;城里的孩子更不用犯愁,顶替父母亲上班在当时早已是公开的事情。
几乎没有人真正知道高子虔一声腱子肉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痛苦——在那个开始追求知识的时代,一身发达的肌肉得来的除了类似于嫉妒的眼神外,更多则是不屑和轻视。
又有谁会知道,多年以后,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大型国企的飞行员呢?
更有谁能明白,在工作了十来年后,他又毅然决然抛弃了国企的一切,转而到了一家西部民用航空公司做飞行员呢?
这两件事,震撼的绝不止韩成功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但是,把这几件事放在一起细细考量之后,韩成功就有了惊人的发现。
此人,要么就是天生叛逆,要么就是天赋异禀。
有一种马,在被发现为千里马之前,不显山不露水不说,甚至还因为食不足,吃不饱,因此力不足,连常马的作用可能都发挥不出来。
因此它就挣扎,它就无端地烦躁,可惜,在没有遇到伯乐之前,这一切,只会让它遭到更多的指责和奚落:你只是一匹寻常马而已,不认命想干啥呢?
有一种人,也许身体里一直躁动着奔跑和战斗的血液,他要呼喊,他要不停地思考,他一刻也不允许自己懈怠,似乎他天生就是个斗士,但是,一旦他遇到了难以摆脱的网,他就不知所措,慌了手脚。
而改革开放以后,这样的网又何止一张?
只要看看日甚一日的作业,看看几乎清一色的来自女性教师的“温柔一刀”,只要一想起剪不断理还乱因早熟而渴盼的异性关爱,何日才能证明自己实力的惶惑和深刻的焦虑就会不期而至。
高子虔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混沌中。
而生活似乎还不甘心,正在准备给他更沉重的一击。
起因正是从那份情书开始。
正因为侦破工作迟迟没有任何进展,班主任章老师明显处于一种焦虑和怀疑之中。
肇事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竟然在捕猎者张网以待的窒息气氛中敛了踪迹,乃至遁行了。
伍不凡也再也没有新的发现和汇报。
这让章老师夫妻感到诧异的同时,不由得怀疑起另一种可能:来人知难而退了。
不管怎么说,问题没有进一步恶化,这就取得了反击战的第一回合胜利。
但是,不给以当头棒喝,不显示校纪校规的凛然不可侵犯,这事就还没完。
所谓除“恶”必尽,斩“草”就要除根。
也就在这样,无知无畏的高子虔一头撞上了本来也许并非是针对他的“杀一儆百”式的打击行动里。
这天一大早,刚到学校,几个迷恋《射雕英雄传》的城里学生就打起了雪仗,也不知是谁,竟然还在早读课铃声响起后,捧着一大团雪进了教室。
班主任章老师发了第一通火。
没想到,早自习一下,几个不知悔改的家伙又跑出去了,对于南方孩子来说,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不在雪地里疯跑疯打一番,仿佛就对不住这场雪。
十分钟之后,带着一身雪的几个人才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如此反复,到了第四节课章老师上课的时候,班级里的地上几乎都被雪水打湿了,而且,不少人的座位上还有水,这就让章老师发了第二通火。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小顽童不知悔改,竟然趁着章老师平抑了怒火转过身开始板书的时候,悄悄和同桌讲了一句话,然后马上把藏在口袋里没有打出去的雪团迅速扔向了靠着窗子坐的小郭靖,“郭靖”猝不及防,头上被砸个正中。
但是,兴许在外面的时候,大家已经有了被砸中不吭气的习惯,也兴许是害怕再把班主任的怒火给重新点燃,小郭靖强行忍住了还击的欲望,只是狠狠瞪了一眼小顽童,还伸出手示威一样晃了晃。
而小顽童仿佛根本就没这回事一样,对着示威睁大了眼睛,很无辜似的还耸了耸肩膀摊了摊手……
后面的同学都忍住笑——对于他们和诸如此类的行为,大家也都一惯包容。
但没想到的是,小郭靖在不服气再次挥手的时候,竟然不小心挥到了同桌曹彩霞的头上。
彩霞正在抄录老师的板书,突然头上遭了莫名其妙的一击,本能地叫出声来。
这就惊动了章老师,再次转过脸来的时候,她几乎是怒不可遏了。
更让她不高兴的是,曹彩霞竟然不说是什么让她叫出了声,而小郭靖也只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把手碰到了曹彩霞的头上。
大家都憋着笑,,小顽童更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一幕,双眼皮下的一双眼睛流露出来的都是惊愕和好奇。
章老师是真的火了,她的手指向了抬着头看着她的高子虔,一声断喝让他出去!
在章老师眼里,高子虔此刻的直视是继续挑衅的表现。
而且,他脸上始终带着的笑容已经摆明了他就是一切混乱的制造者。
可事实是,那天,他也确实参与了男孩子之间的雪仗游戏,只不过,他是和一群来自农村的孩子,也选择了一种比较节制和平和的方式。
农村里孩子并非是不愿意疯跑,也不是不喜欢在漫天皆白的广宇下大打雪地游击战和歼灭战,只是,在城里的校园里,毕竟少了那份恣意和酣畅,因此,束手束脚也就在所难免。
韩成功更是没有出到教室外,对他来说,见惯了东北的没膝大雪,南方的这点雪还算得了什么呢?
对于自己身后发生的故事和由此产生的后果,说实话,韩成功一直到三十年以后,都不清楚之间的必然联系,他只是在冥冥中觉得,老师有些急了,而同学也有些过分了。
只有高子虔成了这一场悲剧的承担者,这是不公平的!
这天中午,高子虔被叫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谈话,而失了监管的男同学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
除了打雪仗以外,有人还在教室门上放上了笤帚把,从门外冲进教室躲避雪球的同学万万没想到,躲过了外面的攻击,却再也躲不过头顶不期而至的一击!
这样的闹剧足足闹了小半个中午,终于,忍无可忍的人汇报给了班主任。
章老师到来的时候,大个子的王彬同学正把笤帚把摆得更隐蔽。
而韩成功竟然也参与了进去,并且还有协助的动作——他又拿了一把扫帚来!
这就让章老师发了第三通火!
在办公室,王彬低头认错,紧接着,还流下了眼泪。
韩成功的眼泪早已在东北的土地上,都被姐姐欣怡给收了去——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在脚下被一大坨黄泥巴拖住、身后还有一条红着眼睛的野狗跟踪的时候都没有流下的眼泪,此刻,因为章老师的语重心长,竟然也开始流淌了。
这让他感到的不是羞耻,更多却是一份欣喜——自己原来还是个好哭的孩子!
然而,站在另一角的高子虔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铁青着脸一动不动。
这让韩成功在感到惊异的同时,也隐约感到了不妙!
至于,到底会发生什么,这可不是韩成功这个孩子所能预知的。
因为大雪,教育部门通知学校提前放假。又因为要以最快速度忙出成绩报告书的原因,纷乱中韩成功和几个班委都不知道随即发生的一切。
直到新学期快开始的时候,他们才知道,高子虔已经被迫休学了。
也即是说,他将和这个班级告别,而在未来虽然会重回到学校,但是却要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共一片教室了。
不过,对于这种事,农村班早已经有了免疫力:因为,就在上一年的这个时候,同样的,有一个女同学也离开了农村班。
只不过,让人实在拍案惊奇的是,和多年后高子虔相比,那个女同学竟然成就更大——她成了世界冠军!
世界冠军的成才之路源起于少女时期。这个13岁还不到就开始了职业体育训练的冠军其实在农村班就待了一个学期。
15岁时就夺得了全国冠军。
18岁那年获得全国锦标赛冠军。
19岁夺得世界冠军。
之后又获得多个全国冠军和世界冠军。甚至直到38岁,她还在赛场上拼搏和继续夺冠!
在她的评论语里,头脑灵活,训练刻苦的语句深深吸引了韩成功,这成了他想象冠军那些年如何努力的唯一线索。
要花多大的毅力,又要付出多少汗水和泪水才能成就一条冠军之路呢?
然而,当年的韩成功竟然对于坐在最后一排的这个女同学几乎没有一点印象。
只记得她是高高且瘦瘦的,如果实在要说哪个地方可以吸引他韩成功,那就是她的眼神,在韩成功非常有限的几次和未来冠军的眼神交会中,每一次他都感受到了剑气和杀机。
目光如炬,没有一丝笑意。这让韩成功倒吸了一口冷气。
所以,她的身边绝少出现男生的身影,当然,这固然也有其身高远超男生的原因。
但是,最重要的是,她有一股子剑气在身。
仿佛格格不入,又仿佛大家天生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该女生话不多,笑就更少,和同学们相处的一个学期里也几乎没有结交一个闺蜜或异性好友,她很快就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了。
空出来的座位很快就被别人代替,但是,那股子剑气却很难消散,以至于三十年后,当聚会的同学再次聚首在芒稻河西县中的时候,那股子剑气依旧还在,并且似乎还被一大幢楼房严密地包裹了起来。
宋雪华就笑他,说哪里还有什么剑气,那分明就是附近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气。
韩成功苦笑起来,家乡再也没有出现过世界冠军也是不争的事实。
是我们退步了,还是别的地方进步了?他不知道。
他后来知道的是高子虔竟然在当年挑战了世界冠军,就在教室里,就当着不少男生的面,只可惜,冠军个高臂长,高子虔的拳头也就始终没有能够够到冠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