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东暖阁
“娘娘歇了吧?外面都打梆了。”
见李彩凤靠着床榻上,手里拿着史书,眼睛却盯着烛台发怔,常嬷嬷心翼翼地开口。
李彩凤“嗯”了一声,忽然道:“常嬷嬷,你说人心是不是肉长的?”
常嬷嬷正给李彩凤摊被子,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身来,见素枝领着几个宫女进来给李彩凤洗漱,摆了摆手。素枝忙又带着宫女退出去了。
常嬷嬷拿着美人锤,跪在印花毯上,轻轻给李彩凤捶着,灯火“噼里啪啦”作响,伴随着窗外沙沙的雪声。
“外面又下雪了?”李彩凤低垂着眼皮,轻声道:“也不知道太子爷明儿上不上学,明儿你去盯着他,不许他偷懒。”
“是的,主子。”常嬷嬷想起主子对儿子的期许,抿嘴笑道:“主子放心吧,你瞧这次了没?太子爷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竟比那老成精的还机灵呢。”
李彩凤想起儿子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心里也暖暖,脸上也有了笑摸样。
“既然下雪了,明儿皇后娘娘又会心疼你,不让你去请安了。”常嬷嬷又开口。
李彩凤脸色的笑容忽然僵住了,眸光微闪,盯着常嬷嬷。
烛光映着常嬷嬷的老脸,皱纹不多,白净的看不出年龄,然而也知道是年纪大了的人,这是她进裕王府认识的第一个人,当时自己还是个下等奴婢,常嬷嬷是她们的训导嬷嬷,然而这位见到自己第一眼就说,将来你是我主子。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不过不久她就有些明白了,培训之后,她被分到最好的位置——裕王的院子里。
从粗使丫头做起,到了二等宫女,被王爷看上,一步登天……
一步步,一层层,都有这位嬷嬷的影儿,风雨这么多年,别人不敢说的话,也只有常嬷嬷敢说。
“娘娘,人心是肉长的。”常嬷嬷知道李彩凤盯着自己,坦然地拿着美人锤,一下下的敲着,轻叹道:“你自来对皇后娘娘伏低做,她开始还有些整你的意思,后来见你不争不抢,对她也实心恭敬,便也真的放下了,这个确实不假,可娘娘别忘了,再怎样,她也是有底线的。”
“底线?”李彩凤喃喃。
常嬷嬷笃定地点头,把美人锤放在一边,走到案几前,端了一杯安神茶递给李彩凤:“主子可记得秀珠说,太子爷当时说的那些话?”
李彩凤接过茶,也不喝,只怔怔的:“是说钧儿要把我越过她吗?”
“正是。”常嬷嬷一字一句道:“她可以善待你,却不允许你越过她去,这就是她的底线!”
李彩凤身子一震,手里的茶盏碰着手镯叮咚作响:“你是说……是钧儿那几句话……”
“是啊,她一直是正室王妃皇后,娘娘出身又低,对她一直恭恭敬敬的,她自然也能容,可是太子爷却说要把你比过她,她怎么容得下?不过也不怪太子爷,毕竟娘娘是太子的亲娘,您手把手把他拉扯大的,太子心里向着您,也不过分。”
常嬷嬷替朱翊钧解释着。
李彩凤却摇了摇头“钧儿也怪了,以前不会这么想的,即便这么想,也不会说出口的……”说完,忽然脸色大变,蹙起了眉,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许久许久,忽然稀里哗啦把茶盏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摔得粉碎。
常嬷嬷唬了一跳:“主子?”
素枝听到动静,忙走了进来,见地上摔了茶盏,又转身出去了。
李彩凤对这一切恍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看着前面,眸光里仿佛点了火,仿佛夜空下升起烟火,亮得吓人。
“主子?”
常嬷嬷吓得退后一步,扶着她的双肩:“你怎么了?”
李彩凤嘴角浮出一丝诡异的狰狞,说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
皇极殿坐落在紫禁城的东面,隔着一条长长的御道,自永乐以来便是是皇子们出阁学习的地方,此时也只有太子一人,因此被称为“东宫”,因为瘟疫的禁令结束了,里里外外的太监们正在重新收拾打理。
“先生,我先去给父皇和母后请安。”玄廊里传来朱翊钧脆生生的的声音。
“恭送太子殿下。”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微微带着几分嘶哑,可是更加凝重。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销声匿迹。
张居正端坐在的阁房里,抿着茶,看着太监们忙里忙外,忽然等得有些无聊,对着随身的太监嘱咐了几句,信步走出门来,玄廊上的残雪早已被扫的干干净净,为了怕太子滑到,还铺了一层厚厚的五彩毡毯,踏上去无声无息,转过垂花门,是一个湖心亭,冬天冻着厚厚的冰,几个太监正在凿冰,不知要做什么用。
张居正负手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着墙边一溜的梅林,忽然生出几分诗兴来,慢慢走了过去。
梅香四溢,艳艳都是花枝烂漫,映着漫天的雪地,越发显得如诗如画。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张居正捻着枝上的红梅,心头浮出这么一句,此情此景,此时此画,让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张先生好兴致。”背后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
张居正一震,转过身来,眨了眨眼,以为在梦游,发了会儿怔,才意识到那人果然站在那里,忙拱手:“拜见贵妃娘娘。”
李彩凤站在烂漫的花枝下,一身雪白缎子的大氅,白色的狐狸毛映着那张秀丽无比的脸,嘴角抿着淡淡的笑,盯着张居正。
因为不上朝的缘故,此时他穿了一身玉色布绢的圆领大袖衫,宽袖皂缘,青色玉带垂下,长袖舒展,站在雪地上,雪映玉颜,仙人如画又如诗,谁知……
李彩凤怔怔地订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不敢,张先生快请起,今儿过来瞧瞧钧儿的功课,谁知他不在,张先生倒在。”
这是明显的谎话了,朱翊钧每日这个时辰去请安,她这个做母妃的岂不知?
然而张居正却波澜不惊地点头:“是,贵妃娘娘。”
便再也无话。
李彩凤见他如此,嘿了一声,掐了一根断枝,捻着梅花,一步步走过来。
张居正始终垂首敛衽,一动不动。
一尺之距里,李彩凤停下来,掐着那梅花,一片片的花瓣落入雪中。
“先生,本宫要谢您。”李彩凤意味深长地笑道。。
张居正没动,只盯着那没入雪中的花瓣。
“王贵是你的人吧?这就可以解释那个时候,本宫为什么喝毒药也没死,反而醒了过来,因为那酒没毒。”李彩凤轻轻道。
张居正不答,只是眼皮跳了跳。
“冯保也是你的人吧?他托本宫的管事牌子李用两次传纸条,都在千钧一发里,救了本宫性命,使本宫转为安。”李彩凤笑得越发绚烂。。
张居正听了这话,却把头低得更低了,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所有,长长的玉带随风飘摇在雪地里。
“还有秀珠也是你的人吧?本宫前日查到,秀珠是你私下里买来的侍女,后来跟着冯保一起入宫,六年前,被安置在皇后身边,然后,在六年后,救了本宫的性命。”
李彩凤说完,叹了口气,伸出手,把自己的发髻挽在了耳后,轻轻吁了口气:“先生在殿堂之上,贴心维护本宫与太子,殿堂之下,启动了宫里头所有棋子来护本宫,本宫真是感恩不尽呐……”
最后这一声,优雅婉转,一叹三咏,感激不尽。
张居正身子微的动了动,抬起头来,一张仙人脸,静静地看着李彩凤。
李彩凤也看他,笑的人比花娇:“张先生,您为了本宫做了这么多,待太子登基之后,本宫要如何报答于您呢?”
张居正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说。
雪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知为什么,忽然大了起来,鹅毛大雪,铺洒下落下来,堆在彼此的帽上,脸上,肩上,身上,睫毛上……
许久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彩凤眉毛一扬,“啪嗒”一声,把手里的枝子折断了,仍在地上,转身向梅林外走去。
“娘娘——”
张居正终于开口,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一种淡淡:“臣是有苦心的。”
“苦心?”李彩凤似乎终于忍耐不住,猛地转身,勃然大怒:“皇上病重,太子登基在即,为了拉拢本宫,帮你登上首辅之位,你竟然布下这么个天罗地谋害本宫?”
张居正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反驳。
李彩凤的声音越发凌厉:“张先生先是引诱太子说出那么大不敬的话来,让秀珠引皇后听到,皇后自然容不下这个,秀珠再给皇后出主意,拉着孟冲高拱一起设套,道士们自然巴不得弄死本宫,这么一步步,一层层,都是把本宫往死里逼,而您呢?一直君子如,沉默寡言的张先生,却出乎意料处处维护我这个内宫妇人?为什么?不过是想引得本宫与太子对您感恩戴德,最后把高拱挤掉,您来做这个首辅!”
“张先生啊张先生,真是好本事,太子,宫女,太监,宫妃,皇后,皇上,乃至那些道士们,都被你算计进去了,厉害!厉害!”
说着,李彩凤“啪啪”地拍了巴掌,怒瞪着张居正。
张居正一直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雪下得越发大了,把他几乎要埋在了里面,一层层,那个影子几乎要模糊起来,只有旁边艳艳的梅花,开得越发绚烂。
李彩凤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向外走去,忽听背后有声音道:“娘娘许久没有打过新头面了吧?”
李彩凤一怔,不知张居正什么意思,转过身来,却见张居正伸出手,弹了弹袍子上残雪,对她微微一笑,仙人丽容,雪光相映,熠熠生辉,转身而去。
他在说什么?
李彩凤怔怔的想,等清醒过来,只见一串脚印印在雪地里,人已不知何处去,只有梅花片片摇曳,被风吹起,一瓶池碎。
(首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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