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不姓童,原来只是沧州乡下一个普通的村姑。
离开家乡之前,走过最远的路,不过是去赶了离家五里的乡集;
曾经最大的希望,是嫁给同村仇猎户家的仇哥哥,为他生儿育女、缝衣煮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是仅仅这一点点的心愿,却被那年的那场大水,彻底改变了模样。
童素言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大雨已经下了七天七夜,却丝毫不见减小。沧江的水漫过了堤坝,官差与村民轮流守着,一有情况便敲锣示警,以防沧江决堤,殃及下游的黎民百姓。
时至半夜,童素言和几个哥哥早已经歇下,明日还要早起做饭、给圈里那头长势缓慢的长毛猪打猪草。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起,连身下那张土坑都被震得摇晃起来,随之响起的,是急如骤雨的“铛铛铛”的敲锣声。
爹爹惊恐万分的声音传来:“啊,决堤了!”
素言晕头晕脑地爬起来,衣衫也未穿齐,便被哥哥扯住胳膊,拖了出去。
一家人在漆黑如墨的夜里跌跌撞撞地跑着,周围满满的全是逃难的村民,到处是哭天喊地、呼子唤女的声音。
还有越来越近的、似乎狂风怒吼的轰鸣和地动山摇的震荡。
“啊,洪水来啦!”
“救命啊!”
“爹,救……”
呼救的声音未落。已经被呼啸而至的洪水吞没。
家中地势原本就高的林家人远远跑在前面,只要登上前面的山坡,或许他们就得救了。
“伢子。妮儿,爬树,快爬树!”爹爹声嘶力竭焦急万分的声音在素言身边响起,素言未做他想,冲着前面的一棵树就跑了过去。
平日里秀气内向的素言,其实是村里爬树的好手,而这些。是一年前离家的仇豹仇哥哥教她的。
只来得及爬到树半腰的素言突然感觉有人用力扯了她一下,若非她用力攀住树身,几乎就从树上被扯落。
她缓了口气。不顾腰身处被不明物体击打的剧痛,努力向上爬去,一直爬到树杈处才停了下来。
素言稳住身子向周围望去,漆黑的夜里只能隐约看到身边乌泱泱的全是水。她用力抱住被水冲得东倒西歪的大树。不停地大喊着:“爹!大哥!娘……”
除了水声、雨声。无人回应她的呼唤。
天,渐渐亮了,雨势竟慢慢变小,在天大亮之后,逐渐停了下来。
好象这场雨,只为了引发这场大水,冲垮这数百里农舍和田地,淹没这十里八乡的百姓和生灵。
周围全是土黄色的水。水中飘着无数树枝、椽子、草蓬房顶、家畜的尸体,当然。最多的则是已经死去的人。
素言浑身颤抖着,用力攀住树枝,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掉进水里,被这漫无天际的洪水吞噬,成为这场浩劫中的一缕幽魂。
周围树上或多或少,也有几个幸存下来的人。
没有任何声音,谁也没有说话,神色木然、眼神呆滞,仿佛仍未从这场灾难中回过神来。
素言不敢哭,也不敢喊。
因为哭喊会渴、会累,也会饿。
而现在,除了这条命,她什么都没有。
七天之后,洪水渐渐退了下去。
这七天,素言饿了只敢吃些树叶。周围的树叶吃光了,她不敢乱动,便用手抠开树皮,嚼碎尚有青绿色的树皮,汲取它的汁液充饥。
泥泞的地上密密麻麻全是被水泡胀的人或畜类的尸体,走在其中,偶尔还会听到轻微“扑”的一声,那太阳下腐烂的尸体便爆裂开来,散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恶臭。
素言没有找到父母亲兄。
这么多尸体,又被泡得失了原形,根本认不出他们的样子。
而幸存的人,也没有心思去认。
活着的人渐渐汇集起来,商议着去临近城池中讨饭求活。
素言混在他们中间,无助而茫然。
没有吃的,饥饿让人心渐渐开始慌乱,变得残忍而野蛮。不断有妇人和孩子被杀死,成为男子的食物。
素言怕得要死,总担心自己会在哪一天夜里,莫名其妙便成为别人的口中餐。
可她更害怕一旦离开人群,自己会死得更快。
十几天后,终于有人将贪婪的目光,对准了素言。
素言心里“砰砰”直跳,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难道自己不曾在大水中死去,反倒要死在自己曾经的乡邻手中吗?
她转身就要逃,身后却有两个男子动作比她更快,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困在地上。
有人拿着一根尖锐的、两端发黑的树枝向素言走了过来。
素言认出,那枝树枝曾结束过至少十个女人和孩子的生命,她亲眼看到有人用它狠狠插入别人的脖子里。
那发黑的两端,是凝固的血液!
素言牙齿叩得“得得”直响,惊恐万分地胡乱摇头低喃着:“不,不!”
她想哭,又不敢哭;
她想逃,却逃不了。
尖锐的枝尖在她眼前渐渐放大,她甚至听到了枝尖上死神的狂笑,似乎看到自己被肢解、被撕碎,被人吞咽到腹中……
突然,一阵杂乱的铜锣声响起,有人癫狂般大笑大叫道:“赈粮到了,我们有救啦!”
所有人一窝蜂般向着前面跑去。
押着素言的两个男子也松开她,随着人群往前跑。
那拿着树枝的男子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哑声说道:“姑娘。对不住,我们也是没办法,总得活下去。”
素言不敢有异。连忙点头。
待男子走远,她缓缓扑跪到地上,双手捂住脸,哽咽的、压抑地哭了起来。
那一年,她刚满九岁。
渐渐有朝廷的人出现安抚灾民,将他们安顿下来。
素言想起仇豹临走前曾对她说过,他去京城拜师学武。
她环顾周围。亲人皆不见,只剩她孤身一人。除了进京投奔仇豹,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生存?
素言一边乞讨,一边跟别人打听着京城的方向。
当她抬头看见京城的城楼时,已经过去了两年的时间。
她从来不知,京城原来这么大。人这么多!
一个从未出过门的乡村女子。如何在这茫茫人海中,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呢?
可是上天并不打算怜惜这个可怜的女子。进京第二天,素言竟发起了热。
她穿着破破烂烂的、看不出本色的衣衫,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头里晕晕的、眼前也模糊不清。
有人往她身上用力踢了一脚,大声喝道:“小叫花子,快滚!再在这里,小心爷打死你!真他娘晦气。”
素言无力起身,只略略挣扎了几下。便再次跌了回去。
周围乱哄哄的,渐渐围满了人。先前那人唤来几个手下。一边一个拖起素言,将她丢到了街心。
无数只脚从她身边经过,没有片刻停顿。
有人捂住鼻子,往她身上吐了口口水,厌弃地说道:“臭死了,哪来的叫花子?怎么不打出城去?”
素言眼里噙满了泪,心里不住地呼喊着:“仇哥哥,你在哪里?妮儿找不到你,妮儿快要死了!”
一只精致的绣花鞋在素言身边停了下来,那人缓缓蹲到素言身边,用帕子裹住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脸。
“姑娘,你是哪里人氏?为何会在这里?”一个温和柔软的声音在素言耳边响起,那淡淡的好闻的脂粉味也随之飘进素言鼻子里。
素言吃力抬头,模糊的视线里,那人满头的珠翠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满头珠翠、身裹绫罗,这是富贵人家的人吗?素言伸出乌黑的手,用力扯住那人的衣角,吃力说道:“好心人,帮我……仇哥哥……”
那妇人惊呼一声,连忙站起身,扯出自己的裙角,甩着帕子招呼道:“快,把这位姑娘扶回去。”
等素言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头顶是烟青色的帐子,帐子被两只精致好看的帐钩高高挑起。
素言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恢复了白皙,身上也换了柔软的棉布里衣,盖得是红绫绸的棉被,温暖、干爽,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未待她仔细打量屋内的布置,门已经被推了开来,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妖妖多姿地走了进来。
那妇人见素言醒来,眉开眼笑地朝她一甩帕子曼声道:“哟,姑娘醒啦?”
素言连忙坐起身,感激道:“是,多谢恩人相救。”
那妇人闻言,用手中帕子捂住嘴“咯咯”一笑道:“也是合该你我有缘。当日姑娘虽然狼狈,偏偏就能入了我的眼。姑娘,不像是当地人?”
“嗯。”素言含羞一笑:“不是的,我是,来投亲的。”
那妇人眼睛一转道:“投亲?不知姑娘所投何人?现居何处?姑娘何时入京的,为何会这副模样,还晕倒在街上?”
素言面露难色,神色戚戚道:“他姓仇,叫仇豹。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住哪,到底做什么。”
“那么,那个仇豹,是姑娘什么人呢?”
素言脸色微红,低声喃喃道:“我,我们,是同乡。”她眼中慢慢溢满了泪,“我家遭了大水,爹娘也下落不明。我,无处可去,只好来投奔仇哥哥。”
“哦,原来是这样。”那妇人恍然,遂又笑道:“也罢,姑娘便安心在这里住下。日后再慢慢打听了,找得到便好。若找不到,姑娘就留在这里,我也不会短了姑娘的吃喝嚼用的。”
素言一听,连忙滑下床,感激涕零地跪在地上,冲着那妇人磕了几个头:“多谢恩人。恩人大恩大德,妮儿无以为报。妮儿在家时,洗衣做饭什么都会的,妮儿愿为恩人做牛做马……”
“哎!”那妇人一甩帕子,扭着腰笑道:“我可不需要你洗衣做饭、做牛做马,你呀,只要记着这份情就够了。好了,你刚醒,身子弱着呢,歇着吧。”
直到妇人扭着腰肢走出房门,素言才慢慢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如果她早知道自己会沦落到那个地步,她宁愿死在街上,也不会跟这个妇人回去。
可惜,那时单纯无知的她,怎知这人世间,最险恶的,便是人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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