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六年,中国大地一片硝烟,不管是远在北京的满清皇朝,还是各自为政的南方诸省,都被战乱困扰。也是这一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
海宁苏家本是显赫一时的富商,为躲避战乱举家远迁,来到了早已置下宅子的深山小村龙口塘。
龙家大宅,原是龙口塘世代龙姓人的祖屋,被财大气粗的苏家买下来,经过三年的改建,修葺一新,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
可是祖屋被夺,当地的龙姓人家多有不满,虽然已经收了苏家大笔银子,又在龙口塘的北面新建了祠堂,可对那富丽堂皇的老祖屋,还是见了就满心郁闷。
苏老太爷也算是会做人,苏家搬进大宅后,连门上的牌匾都没换掉,谁知道他有心,别人更觉得他有意,没过半年,就有龙家人说,这是苏家故意在寒碜龙口塘的子孙们,人家姓苏的就堂堂正正住在你龙姓祖屋里,连名字都不曾改,就是让世人都知道,他们龙家有多破落
这怨恨的火苗已经酝酿了很久,一点就着,于是就有当地富绅偷偷勾结了山外来的一小股土匪,开始给苏家添乱。
开始是绑了鸡零狗碎的偏房姨娘小妾索要赎金,再然后就是公然劫了苏家的运货车,最狠的一次是从后山的地道进去,直接推开暗门大抢特抢
那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年代,又是在深山里,有钱有权都没啥用,真正说了算的,是有枪的。苏家虽然也有一些南方带来的私人武装,可怎么也打不过常年刀尖舔血的川南土匪,经过几年的软磨硬泡,苏家的气势渐渐低落。
可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家再不堪,毕竟有着多年的积累,这时候,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
村西白家,比苏家来龙口塘要早个一两年,但论起富庶来,跟苏家没法比,因是同为外姓,苏家来了就跟白家比较近便,一直在些小生意上照顾着白家,两家的老太爷也常在一起论茶讲棋。两家关系可以说越来越好,终于给两位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指腹为婚。
1910年,也就是清宣统二年,广州起义失败,苏家老爷子的一个侄孙是起义军中的一个小军官,四月份的时候,终于辗转逃到了龙口塘。
远道投奔的人没说自己的经历,大山里呆久的人也没有那么灵敏的消息,大家就那么热热闹闹的吃吃喝喝,直到三天以后,当时的雅安县派了公文下来,缉拿起义匪党,老太爷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对。
这些县里的小官,剿个土匪比登天都难,可是说到抓革命党,那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因为在这些官老爷的印象里,革命党大部分都是些文弱书生,只会喊几句口号,落了单就更别提了,手到擒来不说,上面给的赏金还很丰厚,所以都很积极。
苏家本来就被虎视眈眈的盯紧了,这个公文前脚一发,后脚苏家就被密告上去,说是龙宅内窝藏党匪,支持叛乱。
当天晚上,雅安县长哈图凉,悄悄的去了白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连威胁带利诱,说服了白家老爷子,以白家的乡绅身份,出面做“地比”,也就是举证人,去搜查龙家大宅。
凌晨的时候,四个县城捕快加上龙口塘的乡勇,掺杂着四十几个化妆成乡勇的土匪,一起围住了龙家大宅。再加上龙姓的壮汉村妇,总有两百多号人。
他们都静静的瞪着那扇黑色的大门,直到哈图凉亲自敲开门,跟迷迷糊糊的管家交代了搜查状,才一拥而入。
白老太爷没有出面,他也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实在龌龊,虽然按照县长哈图凉的承诺,只是进那龙家大宅抓了革命党便完事,他依然没脸去面对老朋友,可是白老爷不知道,他这一个手印,直接把苏家按到了地狱里去
众人入了苏家,直如狼入羊群,别说只搜革命党了,苏家上下,连十岁的娃娃都没放过,所有男性都被提溜出来,集中到了龙家大宅前面的空场上,女人们则被关在龙家大宅里,由一群悍妇看着,只听得一阵阵凄惨哭喊的声音传遍了往日繁盛的大宅。
四月的天,还刺骨的寒,苏家老爷子就披了件单挂子,也被轰到人群中间,被一群家人护着,总算没挨打,剩下敢于反抗的,尤其是下人房那些苏家武师,几乎都挂了彩,有两个直接就被土枪给掀翻了,血淋淋的扔在空场中央。
哈图凉的嗓门不大,常年抽烟枪让他气虚如虫,但是他那嘶哑的嗓音还是盖过了苏家四十多口壮丁的叫骂,他说,苏家私藏革命党,犯了株连九族的杀头罪,念在苏家外来又是初犯,只惩首犯,交出几个革命党,罚款五万大洋,就放这苏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生路
他那边话音刚落,苏家男人们便怒斥起来,土匪可不管那么多,几声枪响,又有五六个人倒了下去,大宅里哭喊的声音也随之更大了。
哈图凉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朝那些乡勇使了个眼色,于是一群人又冲进人堆,开始挨个甄别。苏老太爷这个憋屈呀,但还有苦说不出,原来他拿到缉拿匪党的公文后,立刻就叫人把那侄孙子给连夜送走了,现在的人群里,哪里还有什么革命党可是一向交好的白家老爷亲自认了地比做举证,他就是长出一百张嘴来也说不清这事了。
而且明摆着,闹了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没个交代,就算把苏家男人都杀了也不为过,这点谁都明白,苏老太爷心里更是明镜的,他知道,这次不折损几条苏家血脉,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土匪扒拉着一群人,连打带骂,连小孩都不放过,至少会扇几个大耳刮子,老头一向心高气傲,哪里受过这种欺辱,怒极攻心,竟然喷了口血出来。
苏家男人到也都是硬骨头,见老爷子气的吐了血,立刻全收了声,四十几个人一片死寂,只是绷着嘴怒视。
一番甄别下来,苏家男人还能站着的就没几个了,可是满地躺倒的人,愣是没有一个叫疼的。
哈图凉脸色更阴沉,他手一挥,命令众匪再搜内宅
那一夜,苏家上下一共折了二十多口,有被土枪打死的男人,有不堪受辱跳井的女人,可是从夫人到仆人,全都闭口不言,完全问不出个所以来,到不是他们有什么爱国情怀,只是桀骜惯了,哪会在一群土狼面前掉了身价。
可是哈图凉收了龙口塘族长的好处,誓要把这苏家折腾到死,于是又锁了二十多个年龄相当的男丁,回县里去了。他知道苏家有钱,所以砍了也罢,收赎金也罢,这趟绝对跑得很划算。
这场浩劫,最后以苏家五万大洋,砍了两个苏家年轻男子为代价,算是作罢。
苏家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苏妍出生后的第二年,苏老太爷肺痨加重,殁于腊月。
苏老太爷前脚咽气,后脚龙姓族长就找上门来,苏家大夫人早就不在了,只剩下三奶奶和五奶奶两个小脚妇人,龙姓族长倒是客气,可这话却说的很吓人,说是苏家入了龙姓的主位,犯了祖宗的天怒,所以会日渐败落,灾祸不断,他到没说自己当年收了苏老太爷大笔的银子救急,怎么就不怕犯了自己祖宗。
两个夫人平日就没什么主见的,最后终于点头同意,用当年购入的价格出让这龙家大宅
可是搬家那天龙姓人又出了幺蛾子,呼啦又聚了二百多口,苏家的行李细软放行,那些瓷器字画古玩玉件,包括成套的家具桌椅却一个都不放,甚至连老太爷房里的楠木雕花大床都不让动,说那些是当年留在大宅里的龙家物件,现在退了苏家的银子,自然要全都留下。
可当年破烂的龙家大宅里,哪曾有什么物件呀,漏水接雨的咸菜坛子倒是有几个。
留了大批贵重物件不说,族长答应的那笔银子也迟迟没个着落,只付了一成,说剩下的要等苏家搬离之后再补齐,可从苏家搬到东头的一套小院里后,族长那边就再也没了音信。
苏妍只在龙家大宅里呆过一年,就被轰了出去,苏家在川南剩下的那二三十人,从此落了个凄惨,又始终被龙家排挤着,日子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
苏妍的娘是苏家大少奶奶,本是金贵无比的,可是苏妍的父亲却是在她出生前就在县城里被砍了头,于是这孤苦的娘儿俩只能在苏家混口饭吃。日子不好过,大少奶奶又是除了看书弹琴啥也不会的,所以苏妍从小受尽了白眼,尝尽了人世炎凉。
又过了七八年,苏家已经残败不堪,没人拿苏妍当成千金小姐,这倒让她幸运的没有缠脚,留得一双天足,并且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了字,还练得一手好书法,在她学字的同时,苏家的兴衰典故也是母亲常挂在口头的,于是杀父之仇,夺家之恨,从小就根深蒂固的结在了苏妍的心底。
民国十年,苏妍十岁,大少奶奶也撒手去了,这时苏家想起当年苏老太爷跟白家指的娃娃亲来,从搬离龙家大宅,白家和苏家就再也没有往来,此刻想起,说不定能收了苏妍这个孤儿,可是去白家一打听,才知对方生的竟然也是个女孩,就是白霜。
不过白家也算讲究,听说此事,竟表示同意接了苏妍去,给大小姐白霜做个陪读丫头。
十岁的女娃娃,谁也没觉得她会懂得什么事情,白家老太爷又刻意隐瞒了当年自己干的龌龊事,所以白家上下知道这段恩怨的人不多,于是没多想就把苏妍接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