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那羊倌儿因为进城晚了些,故而央求那客栈后生留宿,那后生道:“老哥,不是我不留你,若是只有你一个人,那没什么好说的。可你这些羊可怎么处置?”
那羊倌儿道:“羊就赶到马厩里,一共四十三头,也略略挤得下。”那后生道:“如此倒也可行。只是马厩里现在有客人的四马一驴,若他们答应时,倒也可以。”
那王典仪听得清清楚楚,便冲外边喊道:“无妨,叫羊们进来吧,挤在一起没准儿还能暖和暖和。”
那后生闻言,便将羊倌儿和羊全放进来,那羊倌儿赶着羊便往穿过客栈堂屋往后院走,此时查理王等人也安顿好行李出来等吃喝,正围坐在堂屋中央的火盆边,看着那群羊咩咩叫着,不情愿的被羊倌儿往后院里赶。
那侯六偎在李道士肘边,眼睁睁的看见那群羊的末尾,有一黑一白两只公羊,个头奇大,走的慢吞吞的,还不时往这边探头探脑。侯六一个不提防,正撞上那黑羊的一双羊眼,只见那羊对他张开嘴,居然露出一口獠牙来,登时把侯六惊了个正着。接着那白羊也转过头来,居然对着侯六翘起唇角,露出一副笑模样。侯六心下便暗暗知晓了,这黑白两羊是黑白无常所化。
到了晚间,众人进屋安歇下来。那后生抱了一床被子进了客房道:“夜间寒冷,且搭这个御寒。客官们若要喝水,出来到堂屋的炉子上自取便是。”众人答应着,都睡下了。
谁知半夜,那查理王又盗起汗来,他便自己悄没声息的出来取水喝。到了堂屋,却发现旁边一间厢房透着一点隐约的灯光,有人轻轻说话,他初始时并不在意,可是那声音却渐渐转为悲声,哀戚无比,令人不忍卒听。
查理王心中一凛,便神使鬼差的走上去,只见那偏房虚掩着门儿,从门缝中看见,那偏房中一灯如豆,火炭却烧的很旺。那房中靠墙支着一张小榻,榻上躺着一个老妇人,那后生便坐在榻尾,袄子的前襟敞着,把老妇人一双脚揣在怀里暖着。那老妇人形容苍白消瘦,低声道:“明日便是大年三十,我看是撑不到年后了。”
那后生抹着眼泪道:“娘休得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那王郎中说,只要开了春,天气暖了,这病就能好。”
那老妇人听了,便重重的咳嗽起来。查理王见状,便折身回到客房里去,准备拿他的医药箱子给老妇诊治,正翻腾间,却见侯六嘤咛一声,似乎被他给吵醒了,迷迷糊糊的嚷道:“老王你尿床了?”
查理王连忙摇手,叫他休要高声,侯六清醒了一会儿,道:“老王,你铺位的褥子上怎么老是潮的。下回我可不挨着你睡了。”查理王顾不得理他,抄起医药箱子,三两步便走回堂屋,来到那偏房的门口,低声扣了三下,那后生便让他进来了,查理王说明来意,那后生自然感激不尽。查理王便凑过来查看那老妇人,只见那老妇人瘦的皮包骨头,皮肤上却结着一层汗,查理王取出木制的听筒,俯身在老妇人的肺部听了一回,便心下明了了,这老妇得的是肺痨,他便摇摇头,道:“那后生,你母亲是什么时候染得肺痨?”
那后生道:“今年春上,原以为是伤寒。可老是不见好,入冬之后天气寒冷,母亲身体衰弱,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列位看官,这肺痨(肺结核)乃是一种消耗性疾病,在公元一九二八年第一种抗生素,盘尼西林,也就是青霉素发明之前,肺痨几乎是绝症,所以查理王眼下也只能开些退烧的方子。但此病并非无法痊愈,如患病者加强营养,休息得当,还是能治愈的。查理王闻得老妇染病时间并不长,舒了口气,道:“我在西洋那边,曾有病人喝牛羊奶使得病情好转的,不如给你母亲多喝些牛羊奶。那些东西虽然腥膻一些,却有好处。”列位看官,这并非虚言,在结核病发展的初期,如果能保证营养和钙的摄入量,可以使得肺中病灶钙化,就会自愈,且羊奶是热性食物,对体虚的人有滋补作用。
那后生当下道:“我晚上看见那羊倌儿赶着的羊里,有下奶的母羊,我去买一只过来就好。烦劳客官你现在这里看着母亲。我去去就回。”说完,他便披衣起身走了。
那查理王坐在杌子上守着老妇人,正打盹时,突然门口刮来一阵阴风,接着又是哗啦啦一阵锁链子响,那门吱呀一声,缓缓的开了。查理王还以为是后生回来了,抬眼看时,却见门口站着一黑一白两个人,那两人周身泛着些阴惨的蓝色光晕,正阴阴的看着他。
查理王顿时没了瞌睡,身上冷汗迸出,明白这正是黑白无常,他在海州城时,被五通邪神害的死去一回,因此认得这两个勾魂使。
那白无常见是查理王,便指着他,阴阴的对黑无常道:“这小子不是白狼的呆子跟班嘛,怎么在这里猫着。”
那黑无常道:“理他作甚,赶紧办正事嘛。”
那白无常便拎着锁链靠过来,那查理王一见他们要勾老妇人走,便起身挡在老妇人榻前,厉声道:“二位鬼使且慢。在下刚才诊治这老妇一回,知她命不该绝,还未病入膏肓。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那黑白无常面面相觑,嘿嘿笑了起来,道:“便是错了,也不过是一条贱命也,哪里须得你说,关你屁事嘛。”
查理王道:“哪有这种道理。二使不如再核对核对,也好交差。”
那白无常不耐烦道:“实话跟你说吧,这回我哥俩儿过来,就是为这临时增补的差事,你一个凡人哪里知道,这回不止她一个枉死的,冤死鬼多着去啦。俗言道:阎王叫你三更死,我们哪敢留人到五更?”
说着便跳将过来,抬手把查理王往边上狠狠地一拨拉,一根锁链便套在了老妇人脖子上,使劲一扯,那老妇人的魂魄便浑浑噩噩的从身上立了起来,恍恍惚惚的下了榻。
查理王跌坐在旁边,想去摸枪,掏了两把,却抓了个空,才发现枪拉在铺上了,顿时没了主意,正惊惶悲愤间,忽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个人,顿时大喜,叫道:“老李!”
门口站着的人正是李道士,原来他被侯六惊醒,发现查理王久出不回,便来寻他。正好看见那黑白无常勾魂,还将查理王摔在地上。
那黑白二使见了他,略微点头躬身道:“我等例行公事,若有搅扰冒犯之处,还请包涵则个。”说着,便扯着老妇,要穿身而过。
那李道士却身形一晃,快得让人看不见他的动作,——拦在那白无常面前道:“你们既是奉命勾魂,生死簿在何处?”
那白无常“嘿”了一声,尖声道:“恰巧带在身上,你自己看吧。”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物来递与他。
那查理王拍拍屁股,也站在李道士身边验看,只见那线装册子上卡着一根签子,那被卡着的纸页上写着“庚午年腊月廿九 金城。。。张氏妇。。。五十八岁。。。三更”之语,那白无常道:“好好看看,我们须得办公事。那个小子,你的屁股要是摔成了八半,就自己揉揉吧。按说来你这是妨害公务,看在白狼的面上,不治你的罪就不错了。”
查理王哑口无言,只能抬眼瞪着他。那李道士却翻检一回,往后也看了看,道:“不对。这上边没有秦广王的图章。”
那黑白无常闻言,顿时拉下脸来道:“这就是生死簿,你若不信,跟秦广王说去,却在这里跟我们费甚口舌!”
李道士把那生死簿往边上一抛,微笑道:“叫他上来,我跟他说。”
那查理王正好在旁边接着,便借着火光前后翻看起来。
这边厢白无常见状不对,便把老妇人的魂魄往旁边一推,拉开架势,阴阳怪气道:“老范,你我对白狼一个有几分胜算?”
那黑无常呵呵冷笑,横眉立目道:“不晓得!一百年前,他下到地府里抢人,把能打的挨个都揍遍,你我那时不在——”
他话音还未落,那李道士便飞身攻过来了,那白无常见状,便稍一侧身,一条锁链便飞了过去,直打李道士的咽喉,那李道士反手便抓住了,借力一翻,正骑在那矮身攻他下盘的黑无常的脖子上。那白无常被他大力一扯,不由得脱了手,那李道士就势把锁链提到手里,七绕八绕就套在黑无常的脖子上顺势勒紧了,那黑无常惨叫一声,不由得趴了下去,用手去扯那锁链,趁这当口,李道士一个拧身,从他脖子上翻跳起来,一脚踢向那凑过来救阵的白无常的胸口,那白无常闷哼一声,倒退了几步,举手道:“白狼,不玩了——我们认输。生死簿也给我们吧,我们呈给秦广王再核对一遍。”
李道士见他们求饶,便住了手,伸手到查理王面前:“王家小子,拿过来。”
那查理王却一脸惊慌无助的看着他,咬着嘴唇不吭声。列为看官,你道是为何?原来那查理王往后翻看,却看见正月初七的死人名册上,头一个便是李道士的名字,只不过也没有秦广王的印章罢了。他愣了良久,便递给李道士道:“老李,你看看。”
李道士斜眼看了一眼,却仍就合上递给白无常。那勾魂二使收好生死簿,冲他一拱手,道声:“再会。”便化作一道阴风,倏忽不见了。李道士见他们走了,便拉起那老妇人的魂魄,往榻上轻轻一推,那魂魄便没入老妇的身体不见了。那老妇也随之有了生息,呻吟咳嗽起来。
这时候,那后生才颤颤巍巍的端着一碗羊奶,小心翼翼的进来,看见李道士和查理王站在屋内,不禁诧异,陪笑道:“二位道长不用再守着了,快去歇着罢。——哎,刚才真是折腾,先去叫醒了羊倌儿老哥,又去折腾老母羊。”
二人见他没发觉,便告辞出了屋门口。站在昏暗的堂屋里,查理王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回,半晌也不言语。那李道士道:“别喝了,侯六说你尿床。”
查理王苦笑一声,道:“我都二十三岁了,还尿什么床。老李,我实话跟你说,我得了肺痨,夜里就发烧盗汗,已经有两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