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那李二猧出言威胁,谁知查理王哪里怕他,抡起巴掌,照着李二猧的光头便是一拍,那李二猧脑袋一蒙,便松了手,查理王推开他,倒退了几步,道:“单挑,**谁怕谁?”
李二猧却没有动手,低声说:“王家小子,这几天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查理王心里打了个突,未等他发言,那李二猧自己却转头,找了个杌子坐下来,疲累道:“你个倒霉孩子,你看见的哪里是他,你自己好好想想,长的一模一样就是他了?——嘿,真是奇了怪了,肃州时你不是挺机灵的嘛,怎么一回来就傻了,活该当‘克什个’。”
列位看官,“克仕个”在蒙语里,有祭品的意思。查理王不晓得“克仕个”是何物,但肯定不是好话,便怒道:“**秃驴,你到底在瞒我什么?”
李二猧一脸肃然,道:“实话告于你,这些天,我并没有出去闲逛,而是趴在宅子外的大槐树上监视周围,你在宅里做的那些小动作,还有宅外的动静,我都一清二楚。刚才在街上,若不是我一直盯梢,你就被妖人勾走了。我势单力薄,不懂得妖法,当时不知深浅,只能暂且叫你回来。”
查理王愕然,那宅外却有一棵参天古槐,约几丈高,李二猧所言非虚。便上前拜道:“法师且恕我刚才无状。小子有不明之事,还请一一告来。”
李二猧“咳”了一声,道:“你先和我坦白,昨天下午,你砸了一只送信的妖鼠,那信上到底是写的何物?”
查理王道:“不瞞师父,那信上写的是‘三岔口’三个字。我现在仍然不知其意。”
那李二猧思忖了片刻,道:“小子,你有未想过这信是谁给你的?”
查理王道:“这送信的方法和方家阴宅那次一模一样。都是老鼠送信。目的为何,我现在还未明了。”
李二猧道:“那我问你,方家阴宅那次,是谁把我们送入彀中?”
查理王道:“应该是粟特方士一伙。”
李二猧道:“那这次送信的合该仍为粟特方士一伙。却才你在街边所见的李老道,分明是要把你勾引走,却是哪一伙?”
查理王突然恍然大悟道:“能肖人形影者,是罗斯玛丽的手下,是那个瓦剌妇人阿斯如一伙的。——难道说这两伙人眼下全在京城?”
李二猧闻言,半天沉吟不语,却道:“我也不知。你刚才所言的三岔口,我也看过戏。咱爷儿们若不打弯儿,直直的想来,那白衣的任堂惠,应该就是李老道,那黑衣的刘利华,是粟特方士一伙,焦赞是你。不过瓦剌的鬼婆娘是谁?” 说着,李二猧一下子从杌子上蹦下来,道:“我晓得了。那鬼婆娘既然和粟特方士搞在一处,就是刘利华的浑家。”
查理王被这胖和尚的一惊一乍搞得哭笑不得,虽然觉得勉强,不过觉得字面上也略微说得通,便道:“大师说得也对。不过我觉得还另有深意,并非指代人那般简单。”
李二猧摸着光头,又道:“这出戏好看就好看在黑咕隆咚的,任堂惠和刘利华两个呆鸟,都是两眼一摸黑,谁也摸不着谁,望空瞎打,只有台下看客瞧得分明——”
查理王脱口道:“看客又是谁?!”
李二猧瞪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愣道:“戏就是戏,哪里来的看客。”
查理王摇头道:“没有这般简单,即使抛开看客不谈,只是这信的目的为何?我看,分明是告诉我们还有一拨人,自始至终看的清清楚楚,便是台下的看客?——乖乖,老李和你们,捉那粟特妖人,到现在也有三百余年了,其中改朝换代,什么人能够一直坐山观虎斗?”
李二猧闻言,长吁了一口气,思忖半晌,才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对!刚才那种说法,猛一听好像挺顺,但还是说不通。——如果那粟特方士一伙既然知道自己是刘利华,给你送这种信做甚?”
二人只好又各自坐下,默默苦想,抓耳挠腮不提。
查理王泡了壶茶,给李二猧也沏了一碗,道:“师父你也喝茶。此时若想不通,便想想别的也好。昨夜你根本未曾睡着吧,为何要打断我和老李说话?”
李二猧喝了口茶,道:“王大傻,我确实睡着了,又被你两个吵醒来,因此恼火。”
查理王便道:“老李说,那个粟特方士是杀不死的,即使将他毁尸灭迹,过上几年,他便又会出来,十分诡异。”
李二猧道:“确实如此,而且他的手里还攥着李老道的把柄呢,虽然如此,但李老道不听他的,只一味追杀,也是个死心眼。”
查理王好奇道:“什么把柄?”
李二猧怪怪地笑了笑,又四下里洒了几眼,神态几近猥琐,低声道:“是个女子。”
查理王胃里翻搅了一下,心中打了个突,遂凑过去,声音比他压得还低,嘘声道:“你说说看。”
李二猧却又把头往后一撤,笑呵呵道:“这我只是大概听说,具体详情我也不晓得,你自去问他,不过他不见得会告诉你。”
查理王顿感索然,咂咂嘴,便也无言,又道:“那便继续说那个粟特方士。师父可见过他?”
李二猧道:“见过,万历十五年,我和李老道一起把他捉了,那厮也就胡人样子,没什么稀罕的,焦黄头发,蓝眼珠子像个猫眼,一身黑衣。汉话说得也不好,期期艾艾的道,妇人在他手里,要和李老道单独谈,李老道听了,俩眼珠子一瞪,我就知趣的往边儿上走开了,那时李老道当头儿,我哪里敢不听他的。话又说回来,我比李老道小十好几岁,只是他一直都是那副模样。后来那厮还是被李老道割了脑袋,当然过了几十年,我又见着他了。吃惊不小。”
查理王道:“他是妖怪吗?”
李二猧沉吟道:“我觉得不是妖怪。虽然我不会李老道那些个歪门邪道,但是我觉得那是个活人。要不然他怎么不使妖法逃跑?第一次他被李老道杀死,却又出现时,我们上官震怒,以为李老道里通外国,私自放人,要将他下狱,李老道那厮,才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等别人来捉拿他,干脆一撒腿跑的无影无踪,后来冤案澄清,也不见他回来。再后来,过了十几年,李老道终于回来了,却不知从何处学来一身妖法,简直就是个妖人,我觉得甚是可惜,在这之前,他可是个清清白白的正经汉子。”
查理王懒的听他东拉西扯,便道:“那妖人每次现身都隔了数年?”
李二猧道:“正是。而且他现身的地方,总是会闹些瘟疫,就拿崇祯十七年来说吧,咳,那年正好是国破家亡。前四年他已经在陇右现身,那边就开始闹瘟疫。那瘟疫很是怕人,染疫者五官七窍都会流出黑血来,且传染性犹烈,一天之内,十里八乡全都染疫,人都不带走这么快的。”
查理王听得暗暗心惊,道:“明亡之后,他又现身过吗?”
李二猧略微一琢摩,道:“好像未曾见。反正我是没再见过这厮。”
查理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若按迷信的说法,这粟特方士算是个瘟神,到哪里,哪里就变作疫区。但是在他出现的早年,也就是正德年间,京城也并未有什么大范围的瘟疫流行,虽有瘟疫,却爆发于辽东。可见那妖人要播撒瘟疫,也并不单单靠他自己。只是究竟靠何物传播疫病,祸乱人间,他还是不得其解,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又回到王家藏书阁里的怪物身上了。
李二猧见他沉吟,便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对李端白,——嘿嘿,是不是有些怀疑?觉得他行踪诡异,好些事情上都不清不白?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这厮太阴,教人琢摩不透,好些时候,你问他什么,他也都实话实说,但是你听了他的话,就跟没听一样,依旧云山雾罩,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露腚不露鸟,露胸没露奶,跟没露一样!”
查理王冷眼看着他,也不好回嘴,心道:“若能去查明史中每次瘟疫的发生地和波及范围,或许能有所发现。”
当下他打着哈哈,便开门进了书房。然而在书堆里翻了半天,也无收获,全是些人物传记评述,不禁泄气。他心中不知为何,苦闷异常,无以排解,只好看**消遣。
不知不觉又到擦黑,侯六和王典仪回来了,还跟着老仆。原来王典仪身体不适,却坚持去部里当值,老仆只得端汤送水跟着伺候。查理王见他面色如土,便道:“老老王,明日告个假,在家里养一养。”
那王典仪听了,连声答应。等到了饭点,大家围坐桌前,见饭食丰盛,都喜不自禁的大嚼起来。查理王却味同嚼蜡,问侯六道:“你师父去哪里了?”
侯六咬着饼,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天不亮我就出门去营里了,没见着。你问老老王和老薛。”老薛便是那老仆。
王典仪不等他来问,便道:“我和老薛出去时,只见着圆通师傅,没见着李道长。”
查理王又看李二猧,李二猧把脸一老,道:“半晌午我醒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查理王长叹一声,只好闷头吃饭。结果过了这一夜,李道士并未回来,查理王心中狂躁,疑问已经堆积如山,又恐现在那两拨妖人都在京城里藏着,意图对他们不利。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夜,翻来覆去如同烙饼一般,没有片刻安稳。
及至天明,他已经形神半废,自己爬起来,只觉得肺中作烧,冷汗迸出,恍惚觉得一阵冷风吹过,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到了白天,他强打起精神,给王典仪诊治,发现不过是重感冒。便开了方子,让那老仆去抓药。好在北京城里确实已经有洋人开的西药房,那老仆抓了西药,又照例带回一堆中药回来煎煮。查理王在旁边伺候王典仪,喂药喂饭,就这样捱过了白天。
到了晚间,已交二更,他才步履沉重的回房休息,然而,那李道士还是没有回来。他虽然困得睁不开眼,却心中着火,恐惧和气愤一起涌上心头,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却又惊醒。如此五次三番,一夜便就过去,他却睡不了一个时辰。
他心中的无明业火越烧越大,白天仍旧打熬精神,如孝子般伺候王典仪,自然不好发作,那王典仪倒是越发康健,烧也退了,咳嗽也止住了,眼看痊愈。如是这般,直到第四天凌晨,查理王咬着被子,睁着通红的双眼,正发狠时,那卧房门却开了,一个黑影裹挟着冷风,悄无声息的闪了进来,爬到靠墙的小榻上躺下了。
此时李二猧的鼾声正打得均匀,查理王弹起身来,定睛一看,正是那李道士。他双眼冒火,牙咬得咯吱响,顿时跳将起来,上前饿虎般的扑到榻上,那李道士正面朝里蜷身卧着,被查理王一把揪住领子拉起来。
查理王也不管李二猧了,破声骂道:“直娘贼,你跑到哪里去了?原说听我调遣,现在情况正诡异时,你却连招呼都不打就溜了,你对得起谁?!”
李道士冷声喝道:“不许吵。”便抬手掰开他的手,那力道却轻的像是一只猫,又带着点儿哆嗦,查理王顿觉诧异,再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发现如炭火般烫人,他一松手,李道士便闭了眼睛,慢慢躺下了。查理王转身毛手毛脚的点起灯来照看,果然见李道士面色惨白,再往下照看时,只见那靛青道袍上一大半都紫黑潮湿,腥气扑鼻。
查理王顿时大惊,那李二猧也爬起来,一看这副形状,便急忙找了一堆跌打药过来。此时天色微亮,李道士昏睡过去,由着他和李二猧两个人动手扒了个精光,果然,只见那右侧的肋下,擦出了血肉模糊的两条深伤,除此之外,便是大腿外侧,有碗大的一片乌紫。
彼时大家都围了过来,王典仪披着衣服,凑上去细细看了,指着那肋伤断言道:“幸好李道长躲得快,这是弹痕,再偏一点,肝脏就给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