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到了屋外,响动便更大了,侯六侧耳细听,发现那些响动像是什么轻巧的东西在屋顶上追逐,猛跑,间或还有跳跃,他心中骤然收紧,跟着那响动往院子的后边跑去,赶至查理王等住的三进院子。
此时月光如银,那屋檐的阴影投在地上,边缘却跳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影子,侯六心里喊了一句:“果然!”便抬头向上看,两个李道士正在月下以命相搏,招招致命,招式雷同,却无声无息,连在屋顶上的奔走都轻捷像狸猫一般。
列位看官,那查理王和李二猧救回的李甲,此时已经完全恢复,这二人晚间便互相使了个怪眼色,便趁着夜深人静打斗起来。
侯六回顾四周,却发现院落西侧的槐树上趴伏了一个狗熊样的身影,树下站着个瘦棱棱的人,正是那李二猧和查理王在观战,此时,查理王伸着脖子,不时的挪动着脚步,变换角度往屋顶上望,那树上的李二猧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一般,出神的盯着屋顶。
而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其中一人渐渐落了下风,被另外一个一脚踢中脖颈,一头倒栽下来,那人却以手撑地,企图翻起,不料屋顶上的那位早就跳将下来,正落在他的身侧,将他一脚狠狠踩倒,扬起手刀便冲着脖颈子劈了下去。
侯六屏住呼吸,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子里,可说来奇怪,那位赢家却险堪堪的及时收手,跳至一旁,等地上那位输家一骨碌爬起来。此时,两人却不再动手,扭头便走。侯六心中大异,没等他跑过去看个仔细,那查理王和李二猧也转身进屋了。
四周顿时静悄悄的,就像无人来过一般。侯六终于觉出冷来,这才打了个寒战,转身往回一走,却发现三进的院门边藏着一个人,此时正呆呆的看着这里。正是他的娘子周小姐。
侯六顿时明白方才的打斗无疾而终的原因了。周小姐跟着他看到了这一幕,如果在她面前杀了人,事必隐瞒不住。但若是转个弯儿来想想,即使事情败露,似乎也无甚大不了的,却不知那两个一模一样的李道士为何要瞒。
侯六走上前去,牵住周小姐的手,将她三两步拉至屋内,两人并坐在箱笼前暖着身子,一时无话。过了一阵,周小姐瞅着他,慢慢道:“六子,今天下午,并不是你师傅来看我们两次,而是两个人吧?”
侯六点点头,道:“娘子,你说的不假。但这事原非如此,就是这回我去你家迎亲,惹上了妖人,其中一个变成了师傅,不仅相貌一模一样,连过去的事情也知道的丝毫不差,眼下我们谁也不好认得。”
那周小姐睁圆了眼睛瞪着他,过了半晌道:“相公莫要瞒我,后院除了你师傅,还有其他人,我依稀全看见了。你须得全部说与我知,不然我便亲自到后边问个明白。”
侯六摇摇头,道:“娘子,你我虽认识不久,但你的秉性我知道,凡事都要搞个明白才行。眼下我不瞒你,但是你须得起誓,我对你说的话,还有你之前,以后的见闻,都不能告诉旁人。就是你父亲和兄长也不行。不为其他,那妖人着实厉害,连师傅都这般谨慎,如果知道太多,恐惹来奇祸。”
周小姐闻言,居然毫无惧色,当即点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若违背誓言,告诉别人,便马上不得善终。如何?”
侯六叹了口气,便从霜降说起,一直说到从蓟州妖宅里逃回。那周小姐披着衣服,听得惊奇,不知不觉已到破晓。
却说查理王和李二猧两人,为躲侯六的娘子,逃回房去,心道终分胜负,列位看官,在他们两个眼中,李端白从无败绩,那么赢家肯定是真身。然而,等他们走进屋子,发现两个李道士都正襟危坐着调整气息,就想起方才虽然分了胜负,但是两人都长的一模一样,又是半夜,谁胜谁负还是搞不清。
查理王便凑过去捅捅李乙,道:“刚才你输了?”
李乙睁开眼睛,哼笑道:“正是。”
查理王心里早就瞧科,这李端白对付那个冒牌货,一直非常审慎,从不贸然出击,可见此人非同小可。他当下转头再问李甲,那人却不怎么答言,当下四人尽都无语,睡至天明。
到了翌日,侯六早就去了营中,查理王中午起来如厕。王典仪宅里的茅厕,原本就是每进院子里都有一个,都靠着西边墙,接着墙外的污池。此时那厕门并没有闩上,查理王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正有一人站着解手,那人看去正是李道士,而李甲此时却在房里没出来,这人便是李乙,查理王顿时吃了一惊,四顾无人,手里又无趁手的家伙,他唯恐李乙使坏,转头便要退出。
那李乙却发觉了,转头盯住查理王哼了一声,还往边上挪了挪,居然给查理王腾出地方来。查理王见状,觉得像是挑衅,一时逞强,便站住不走了,看着李乙解完手,转身往外出走,他才擦肩而过,拉开裤子站定。
李乙却并不出门,只是在门口站着。查理王斜眼看他,嘲笑道:“不过一手下败将,如何敢尔,还不出去,将欲何为?”
李乙冷声道:“许你看我,就不许我看你?你怎么不尿?”
查理王怒道:“你在旁边睁着眼看,叫我如何尿得出来?”
李乙哼笑一声,道:“你在旁边看我,我怎么没事?我看你是在西北做土匪时逛多了窑子,得了脏病,尿不出来了吧?”
查理王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声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什么都知道?”
那李乙退后一步,苦笑一声,却道:“王家小子,你这个人心眼真实在。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真是好糊弄极了。”
查理王愣了一下,道:“你什么意思?你莫非才是老李?”
那李乙抬手把刚才解手时掖在腰里的下摆放下来,轻声道:“我不会害你。你若信我时,便老老实实呆在京城,不过了这年的年根儿,就不要乱走动。”
查理王心中疑惑,不再对嘴,他解了手,一边束裤子,一边试图从李乙旁边挤了过去,不提防李乙突然伸手,一把捏住他的脖子,查理王心知道不好,待要大叫时,腹部又猛然生生受了一击,想是李乙一个膝盖顶住了他的肚子。
他的腹部顿时一阵钝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使查理王把那声“救命”憋在了喉咙里,他瞬间双膝一软,不由得以手撑地,紧接着,他的脑后便被一个手刀轻敲了一下,顿时两眼一抹黑,人事不知了。
过了不知多久,查理王才听见耳边呼哧呼哧的有人在喘气,他睁开眼睛,却见自己躺在床上,李二猧和李道士都在床边看他。查理王虽然心知这是李甲,然而看着这张脸,却禁不住气的倒仰,。他一翻身坐起来,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把缴来的滑膛枪,恶声道:“那厮在哪里?”
李二猧一把摁住他,慢悠悠道:“省省吧,人早跑了。幸好我吃坏了肚子去茅厕里,看见你趴在哪里,裤子都掉到了腿弯儿上。我还心说王大人前几日不是找人掏过粪池吗,天气也不热,怎么王大傻却被瘴气(其实是沼气,ch4,甲烷)熏倒在这里。再一看,分明是被敲晕的。我把你背回来,却不见李乙那厮,想是跑掉了。”
查理王便道:“他没再回来吗?”
李二猧笃定道:“没有。我当时还挺奇怪,发现你们两个都出去一阵子没回来,还以为都是吃坏了肚子扎茅厕里出不来了。”
查理王又转而对李道士说道:“老李,那厮平白跑了,你怎么没发现?”
李道士道:“刚才尼叶赫的人过来找我,便在前堂说话,离得太远,所以并没有觉察。”
查理王皱眉道:“那厮又找你做什么?”
李道士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查理王道:“其实那次在城西被锅伙的人围堵,也是被他找过去,说的就是这件事。离肃州城西边四十里处,有一个村子,名唤沙戎村,村里出了件怪事,渐渐波及到了肃州城里。才有人报了官,官面上也就得知。此事又被尼叶赫知晓,便来找我。”
原来,大约来两个月前,沙戎村出了件怪事。这村中人口约莫二三百口,其中靠着西头,住着一个姬姓后生,放羊为生,临近冬日里,这羊便贴了膘,正是肥美时,再过个几时就要被杀。一日太阳快要落山时,这后生早早的将羊赶入了圈,预备着明日赶到肃州屠户那里去。谁知正当他在屋前忙活计,却听得屋后一阵羊叫,与平时截然不同。不仅一声疾似一声,还带着古怪的颤音儿。便心道:莫不是遭了狼?这后生便一骨碌爬起,壮着胆子,拿着根棍棒便摸出门去。
羊圈就在屋后的洼地里。昏黄的夕照里,群羊好似一团团的暗旧的棉花桃儿,在羊圈里挤挤哄哄的动,似乎也并不惊慌恐惧。然而,就在这棉花桃儿中央,却隐隐约约的杵着一个小小的物事,似乎还在羊身边游走。看身形架势,并不像狼,倒像是人。
这后生心道,原来是偷羊的贼,看那身量很小,估摸着还是个贼娃子。便大了胆儿,跑进羊圈中捉拿。谁知进了圈,却看不见那偷羊贼了,想必是那贼子见了人来,慌忙弯腰趴下,藏进了羊群里。
这后生心里盘算着,便抬手把羊圈闩牢了,意思是要来个瓮中捉鳖。可是白花花的一圈肥羊,根本看不见那趴下的贼人在哪里。这后生心道,你趴下,我也猫下腰,就不信看不见你的腿。
于是他猫下身子,从底下看去,只见那羊们密密匝匝的细腿里,果然有一片白麻布衫下露出的两只脚,这后生来了精神,拨开羊身子,猫着腰便冲着人腿的方向窜了过去。可是到了跟前,却发现并非是什么趴下身的偷羊贼,而是个身高只有三四尺的老儿,正鼓着一双怪眼睛和他对视。
列位看官,这样的短小身形,也就是俗称的侏儒,然而这老儿虽然和侏儒一样身形短小,那副面孔却比侏儒诡异多了,只见他脸上面骨突出,留着黄扎扎的胡须,活像个野猴。那后生见他矮小,更觉气壮,便直起身子,大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跑进圈里偷别人的羊,快些和我去见官,免得讨打。”
那老儿却不答言,嘿嘿的怪笑了一声,慢慢的念到:“死肉也可抵二钱。”说完,猛然冲他跳起,那后生不提防他来这招儿,忙伸出两手去抵挡,只觉得扑面一阵腥风,然而却没挡着那老儿,等他将手放下,那老儿却不见了。
后生顿觉怪异,然也没多想,守了一阵子,没见异状,便回屋了。到了夜间,他躺在铺上,思量起那个侏儒老儿的行止,想起他白麻布裹身,还有那句“死肉也可抵二钱”,才悟出那老儿非人,顿觉毛骨悚然。不消说,那鬼老儿在羊圈里,定然是没干好事,然而此时月黑风高,他没有胆量出门看羊,便只得蒙着头苦熬到天明。
到了次日,他起了个大早,奔到去羊圈里赶羊,却发现那些羊白花花的躺了一地,全都死的僵了。列位看官,这后生一年的嚼谷,全出在这一群羊身上,然而死羊卖不出好价钱,眼看着下一年就得喝风屙屁,他顿时气的抱头大骂起来,发了一会儿急,他慢慢镇定下来,觉着趁着刚死,可以将皮子扒下来,兴许还能挽回些损失,便抹了把脸,拽开步往外跑,去找村里的扒皮匠宰羊扒皮。
等他找着了扒皮匠,二人一道掂着刀子往羊圈里走时,却见那一圈羊都好好的站在那里,直勾勾的看着他,既不动,也不叫,没有一个倒地的。那扒皮匠见状,还以为是后生消遣他,顿时大怒。后生自知理亏,只得陪笑脸好说歹说了半日,许下一顿酒菜,那扒皮匠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却说后生见着一群羊起死回生,顿时大喜,便开了羊圈,把羊赶出来。然而那些羊哪有往日的生气,一个个都木木呆呆地迈着步子,虽然会走,可是都僵的如同上了冻一般。等到走近看时,又发现那些羊的眼睛都黑乌乌的,不带一丝活气。
列位看官,要到这时候,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群羊不对劲儿了,若是把这群邪乎的羊卖进肉铺子里,肃州城里的人吃了羊肉,天晓得会惹出什么乱子。然而,如果不卖羊,便要挨饿,这后生不禁心里煎熬起来,突然,他想起了那鬼老儿的话——“死肉也可抵二钱。”分明是叫他卖羊,他常听人说,鬼神之事不可违,否则将遭奇祸。故而虽然心虚,可是利字当头,他便也就亏了心,将羊赶进城,卖给了肉铺。因这群羊特别肥大,所以居然还卖了个好价钱。
查理王听至此处,便道:“不消说,肯定是吃了羊肉的人出了事,后来查出问题出在羊肉身上,再往回查,就查到了卖羊的后生那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扒皮匠肯定会跟人乱讲。”
李道士点头道:“正是如此。吃了羊肉的人都的了怪病,那些羊本已死了,又不明不白的活过来,就是那扒皮匠后来跟人讲的。官府拘了卖羊的后生,一经拷问,就全说出来了,知州疑有人故意投毒,便着人去搜那白衣的侏儒,后来得了线报,说是在肃州城外的千佛洞里看见三五个这样的,几乎成伙,便下令拘捕。然而,那些官差们进了千佛洞,却有去无回,这事就成了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