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侯六心下有点惊奇,正要询问,却听见旁边传来李端白的均匀的鼻息声,原来他居然在侯六迟疑间睡熟。侯六对着师傅的脸做了个鬼脸,便也躺下就寝。
到了第二日,推门一看,见大雪已经没入膝盖,且天地间飞舞着无数乱琼碎玉,把山川道路埋了个不见,果然不能出门。那文仙姑自然欢喜无限,只是伤口似乎红肿,略微发着低烧,只好由李端白与他治伤,侯六和小道士在旁边作陪。那李端白与文仙姑没甚话说,这侯六和小道士两个人倒说起话来。
那小道士说:“侯大哥,我看你师傅跟你差不多大,他穿开裆裤时,你也不过几岁,他能教你什么?和尿泥吗?”
侯六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厮,真是有趣,实话告与你说,我师傅是神仙,不会变老,其实他的年纪,比你祖爷爷年纪还大哪!我比你在大个一两岁的时候,拜了师傅,一路上斩妖除魔,做下多少英雄事迹,待我细细说给你听,吓破你的胆。。。”
那小道士给他唬得一愣一愣,不由侧耳细听,侯六却把昨天大战那藏经洞里的罗刹一节添油加醋的说起来,“。。。师傅死活就是不醒转,我和你阿姐急得百爪挠心,只见那怪,样子黑漆麻乌的,张了巨口,一下就咬住了你阿姐的手臂,你阿姐一声杀鸡般的惨叫,那血呼啦一下子就洒了师傅一脸,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师傅——”
“小六,”李端白却抬头叫他,自己却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侯六慌不迭的跟上了,两人几步就走到了雪里。李端白却道:“你刚才说你的血救不醒我?”
侯六心里咯噔一下,道:“当时你是没醒转,也许是我年岁大了,血不管用了也未可知。”
李端白却摇头道:“不会,你在肃州城里,或者在这之前,必定有了怪事。”
侯六心里发虚,蓦然勾起那蓟州妖宅里的遭际,顿时浑如一头掉进冰窟窿里,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干脆一横心,就把前事和盘托出,他觉得自己或许以后也要变怪物,师傅没准还要大义灭亲,想到这里,侯六觉得周身一片寒冷,禁不住牙齿就捉对厮打起来。
然而,李端白只是微微皱眉,并无特别表示,只是叫他回屋取暖,侯六自觉说出秘密,心里反而放松,立刻恢复了常态。
再说这边厢的李甲尼叶赫一行人,挟持着查理王往西南走。路上却遇着暴雪,一行人只得在荒村之中借宿。那李甲自从捉住了查理王,白天横在马上行路,夜里扔在脚下看守,只怕他跑掉或者自杀。查理王冷眼瞅着他,饭来便张口,衣来便伸手,一点也不耍别扭,只图麻痹于他。
这天下了雪,几人借宿在一户人家的大屋里。此处接近藏区,已经极为荒凉贫瘠,那尼叶赫,瓦剌妖妃几人,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咽得下粗茶淡饭,然而此处有钱也没处买,只得将就。
查理王不挑食,和着开水吃炒面,李甲靠在他旁边闭目养神。查理王吃了两口,就去偷眼看他,数日以来,他只觉得李甲的五官越发和李端白迥异,比刚上路时丑陋松垮不少,于是便道:“那大仙,我怎么觉得你变了模样。”
李甲长舒了口气,道:“莫叫我大仙,按着西洋人的宗教,你叫我shepherd(羊倌)就行,你也是留过洋的人,发音不难。”他随即举手摸脸,嘲笑道:“幸好当时还是选了个面目相似的,皮下这些虫子虽然是新培植出来的,可他们的记性,想来也没多久。”
查理王闻言,想起那年罗斯玛丽的那几个怪物一般善于变脸的手下,恍惚觉得李甲面皮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顿时泛起恶心来,把炒面一丢就不吃了。
李甲浑然不觉,继续道:“你们这些下贱东西,只会以色相识人。我这副面皮,前几天不知占了多少便宜,以后可就不行了。你看看那两个——”他指了指屋那头火盆边上的尼叶赫和妇人,低声笑道:“这两人前几天还不觉得我奇怪,现在看见我就吓得哆嗦,真是可笑可鄙。”
查理王往那头看了看,只见那两人正在火上烤一块兔肉,那兔肉乃是借宿的主人家自家备着过年的,却被这伙人倚强买来,一声也不敢吭。查理王闻着焦肉的气味,道:“你不是真的李端白,就别怪别人可鄙。”
那李甲冷笑道:“那李端白就是好人?他对别人也许算的上好,可对你们王家,就是十足的恶鬼。你还一味袒护着他,真是傻得可怜,果然你们这样的东西,只会看脸,如果长得好相貌,言谈举止又斯文,便是十恶不赦,也觉得可怜可爱,在心里就为他开脱,即使知道他害了你家祖宗,还要害你,也对他恨不起来。我说的对不对?”
查理王哼道:“好相貌?再好相貌,也是个带把的男子,没法当娘子娶进门,好相貌有何用?”
李甲笑得更加诡异,道:“男子如何,你们就算没贴过烧饼,也是有一腿,就算没有一腿,也是不清白的,我早就知晓。”
查理王一脸坦然,冷笑数声,道:“你自诩神仙,却是真糊涂,只会抓着没影的事情说那腌臜事儿。那李端白就是长得像钟馗,阿修罗,猪八戒(你够了),我照样和他是一个鼻孔出气儿的兄弟至交,你还能挑拨离间不成?”
李甲闻言,长叹一声,道:“好个痴汉,我若说自你出生,便堕了李端白和他人的阴谋,你会怎么想?”
查理王转过脸来,擦着嘴上的面糊,瞪着他道:“怎么讲?”
李甲嘿嘿笑起来,随即却冷下脸来,幽幽的瞅着查理王不做声,过了半晌,才正色悠悠道:“王家小子,你是第四十三代,自小你爹对你就不太热络,你道是为何?——你和你爹娘血缘虽然不远,你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子,你合该叫他叔叔。那个京城的半老头子王典仪,才是你的生父。他的后院囚着个非人非鬼的女子,那是你生母,你别老瞪着我呀。你长得本来就呆傻,瞪着我活像要犯羊羔风的样子。你要真有这毛病,这荒山野岭,只能任你抽抽。”
查理王冷笑道:“接着编。你这般丑陋,我不看你便是。”
李甲道:“你们王家,前明时有个先人,跟李端白有交情,当时李端白那伙,受命剿除邪虫附身的人,不想自家险些丧命,为了让他活着,死马当活马医,你那少了根筋的老祖宗,就把邪虫给他们附身,因为这些虫子原先就被当作灵丹妙药,蒙骗那些达官贵人,——一念之下,也给李端白用上,没想到这人体质特殊,不仅活了过来,反而不受虫子附身,但无论如何,他与那些虫子附身的妖人,并无本质区别。”
查理王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
李甲幽幽道:“知道?后来长官们如法炮制,便有了那五个人,当然他们现在都死了。”
查理王想起李二猧来,当时本来期望着他能逃过一劫,没想到真的遭到毒手,不禁心头疼痛,大骂一声,若要动手,又占不到便宜,只好捏紧拳头啐了一口。
那李甲咧了咧嘴,道:“你别怪我,他们都活得够了,有时候,活人不及死人香,死去比活着好受多了。这几个人,虽然苟活,却时不时怪病发作,发作起来,登时人事不知,连个小孩子也能把他杀了。幸好阴差阳错之间,有人发现了你们王家,每代出一个人,这人的血肉,对于压制李端白们的病情,简直是良药。而这样的人,又特别容易异变为瘟神,你说怪不怪?”
“有时候,我在想,你们王家人很可能和其他人不是一个种类,也许根本就不是人。”
查理王斜眼看着他白话,却道:“你且继续,我要打个盹。”
那李甲冷笑连连,道:“那你就姑且听之,我也姑妄言之。那五个人之所以一直好端端的活下去,就是靠着这些能用血压制他们病患的人,这种人但凡逢着瘟疫,即使周围人都死光,他们也能独活。你们王家早就被李端白盯上,所以他从每代里边选出一人来供给他血肉。听来吓人,可惜最开始的那位跟你一样,和李端白交情甚好,所以心甘情愿的供养他。可惜接下来的几位胆子甚小,视李端白为恶鬼,一见他就觉得害怕,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和他有交情呢?”
查理王闭上眼睛道:“那怎么办?所以老李就只好独自跑到旮旯里睡大觉,一觉睡他个几十年,等到我这样的大善人生出来,再出来降妖除魔,追杀你?”
李甲诡秘道:“你说的不错。可是他有任务在身,不可能老是躲藏着,所以,对于不听从他的王家人,他会下狠手,比如捉走监禁起来。怕他们跑了,有时会折断他们的四肢,养在装满香料的瓮里面,拿参汤吊着他们的性命,使他们半死不活的供养着他。当然,有时为了恐吓其他人,他当场杀死王家人,活活吸食血肉,以儆效尤。”
查理王几乎笑出声来,道:“接着编。越说越离谱。”
李甲道:“你真是个不孝子孙。其实你再遇见他之前,早听你家里人说其过这个人,对不对?其实你分明见到过你家里人被李端白杀死的惨状,可惜你偏偏不信,当成是幻境。”
查理王闻听此言,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想起在六年前方家坟圈子里遇到的幻想,那幻想非常逼真,令他心里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不适,然而至今,他也认为那不过是妖怪做出的幻境,然而究竟有何意义,却不甚明了。
李甲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神色,道:“那些人的死,你不当回事儿也就罢了。可惜了你娘,为了你变成那副模样。”
查理王瞪着他道:“住口,我娘在江南过的好好的。小时候我娘疼我的紧,不是亲生母亲,怎会如此?”
李甲道:“你爱信不信,虽然疼你,可那是你婶娘天生性善,别人就不好说了。你还有两个哥哥,你被抱过来时,他们早已记事。所以他们根本没把你当亲兄弟,俗话说幼弟如子,本来应该更加疼你,可他们两个无话不谈,却老把你忘在一边,我说的若是没错,你便自家来好好想想。”
这一番话倒是触着查理王的隐痛了,可他硬着头皮装作不在乎,道:“你错了,我兄长对我好得很。”
李甲却像个嗅着血腥味的豺狼,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查理王的犹疑神色,但他却装作没注意,只是点到为止,继续说:“话说三十年前,你父亲王典仪,——那时候还不是典仪,进京做官,也是个生性风流的,家长不在这里,他生性又放旷,所以常流连于八大胡同。在这花柳繁华的地界,勾上了你娘亲,朝廷有令,官员不能出入青楼,更不能娶娼妓,你爹王典仪就暗地里赎了她出来,托人介绍给一户宅门里做使女,一年半载之后,你娘亲的身前事洗得干干净净,就再领回来。即便这样,也无法明媒正娶,只好养在宅子里当丫头使唤。”
此言一出,不禁暗合当年王典仪家里老仆的那番言论来,听得查理王头大不已,他不由得信了三分,此时作声不得,只得听那李甲继续说下去。
李甲早就看出他的心虚,便有缓缓说道:“可是你娘亲早有身孕,不得已,你爹就写信回家告知这事,后果显而易见,你爷爷家中也算奢遮大户,怎会答应,你爹碰了一鼻子灰,和家中闹僵了,干脆作了和家里不相往来的打算,自己做主,娶了你娘亲,不久后你便出生了。”
“如此往后,虽然和家中断了联系,但有娇妻爱子,也足矣。可惜好景不长,此时李端白已经找来,可在你爹的族中,上下几代,都没找到能用的活人,此时他已经行将犯病,时间不够他前往千佛洞里找旮旯躲藏,此时再去找别的人,已经如同大海里捞针,来不及了。其实就在这时,你们王家人若能不管,由他犯病死去,王家人的时代束缚就可以解脱了。可是天不遂人愿,这时候,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京城还有一脉,那李端白一听,便立即赶往京城,想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巧的是,你爹王典仪原本就认得他,两人不知底细时,还互相称兄道弟,有那么一点交情。你爹一见他找来,心里打鼓。等李端白挑明,你爹便慨然答应,如果自己的血管用,就供养于他。”
说到此处,那李甲顿了顿,道:“其实,你们这一干人里,我最佩服的就是你爹王典仪。那李端白不过是匹夫之勇,看似聪明,其实他的眼光并不长远,唯有王典仪,心机深远,又能忍耐,为了一件事情,能忍上二十余年,和害了自己爱妻和儿子的人还能言笑晏晏。可惜世界上的事情变数实在太多,好几次他都功败垂成,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