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至此,查理王心里大骇,他觉得王典仪因他被李甲忽悠,即使下了药,李甲也不见得会守诺。到时不仅他情况危急,王典仪性命也会堪忧,便使紧全身之力大扭起来。那李甲和王典仪说话时,觉得身下充当坐垫的查理王甚乖,便稍稍挪了一下,谁知查理王突然拱起,那劲头之大,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李甲心里顿时暴怒,将手伸到背后,约莫掏到查理王裆下,便是狠狠一拧。
偏生此时王典仪正要带人走出去,却神使鬼差般的回过头来,正好觉察到了动静,立刻站住不走了。只见他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李甲身下的毛皮口袋。厉声问道:“你身下是什么?”
李甲见他觉察,料也瞞他不过,便幽幽道:“是令郎。”
查理王正眼冒金星,痉挛着夹紧双腿,不提防那李甲却说了实话,这实话不说则已,一说之下,王典仪却走不成了!果然,那王典仪刷的拔出枪来,嘴里却哆嗦着哽声道:“把他给我看看,到底是死是活!”
查理王觉得照在脑袋上的毛毡子一下被人掀起,脸就露了出来,他拼命支起脑袋,果然看见了门口的王典仪。
数日不见,那王典仪面目憔悴而苍老,脸颊都瘦得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眼睛却瞪得像个铜铃,他嘴角哆嗦了一下,便显出了老态,哽声道:“你起来,别压坏了他!”
查理王嘴里塞着套子,冲他呜呜的叫了两声,忽然想到王典仪是在跟李甲说话,又去勾着脑袋看李甲。
那李甲看着他俩,脸上却浮着怪笑,只见他慢慢站起来,一伸手,将查理王揪起来,挡在身前,向王典仪走来。
王典仪端着枪,咬着牙上前,一把就扯掉了查理王嘴里的套子,查理王虽然裆下余痛袅袅,却来不及干呕,对着王典仪大叫道:“爹,别听他的!他不会守信!”
那李甲本来怪笑,意态很是悠然,这下却勃然变色,伸手对着查理王便是一掌,查理王本来就被他打得内伤,此时一口血便喷了出来,咳嗽不止。王典仪一见,脑袋里嗡的一声,欲要开枪,却见那李甲将查理王干脆挡在脸前,冷冷道:“王大人,还不快下药去,下的晚了,令郎就要多受折磨,——我等你的信。”
王典仪瞪着他,呼呼的喘着粗气,却后退了几步,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撞出帐篷门走了。李甲将查理王放下,自己回身去铺上躺下,查理王咬着牙,吭吭哧哧的喘着气,欲要哭时,却又担心着王典仪,这般煎熬了一会儿,突然,帐中的灯烛嗖的一下,就熄灭了。
此时帐中的一片黑暗,查理王心里顿时有些异样的欣喜,还未反应过来,帐篷上方就轰的塌了,那支着帐篷的毛皮沉重的压下来,接着是一连串的物事,都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纷纷砸在了他身上。
俄而喊杀声四起,查理王支着脑袋去拱毛皮边缝,隐约看见四周全是火光,还有噼里啪啦的枪炮声和刀剑声,他滚了两下,便去往前拱,不提防此时,一双肥厚的大手伸来,将他拎起,一把扔在背上,便呼哧呼哧的奔跑了起来。
查理王在这人背上颠簸着,初时,他以为是王典仪带兵来救,又觉得不该这样快,但背着他的人绝不是李端白,也不是侯六,因为,他感觉这人虽然臂力超群,身量却矮,不但如此,这人背上肉厚的像个垫子,便是隔着衣服也感觉的出来。
查理王不禁道:“是哪个好汉相救?”
那人放慢了脚步,却咄了一声,低声说:“公子切莫要高则声!”查理王闭嘴,听他的口音,略微有点熟悉,突然他想起来,这人正是麻骨头!原来,这麻骨头虽然跟着主母,心里却一直在犹疑,他目李甲之流为妖孽,却不好违背主母之命,只好一路跟随。他白日里领着弟兄,跟着一班子阴魂般的寄生妖人行军,见着这帮厮们都是异类,心中已经是非常的惊骇,今日李甲却要骗他吃药,若非查理王阻拦,他就要为其所害。这件事情,终于使得麻骨头起了逃跑之念,这日晚上,他和手下弟兄们约好,打算逃走。不期发现后线却被王典仪带军堵住,他自己安抚了众人,偷偷跟着王典仪到了李甲帐外,听了个分明,不由得心头火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帐篷锤塌,放出暗号,他手下的弟兄们得了命令,纵起火来,他却找到了查理王,向着王典仪军中逃去。
查理王定下心来,对麻骨头悄声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那麻骨头闻言,哼的一声,撂麻袋一般将他抛在地下,又替他解开束缚,埋怨道:“公子何不早言,我还以为你没腿哩!”查理王苦笑不得,站在地下活动了一下手脚,又往后回头看,这一看不要紧,当下便愣住了。
列位看官,此处距前几日行进的峡谷不远,王典仪的三百个人,就在峡谷口驻扎着。而出了峡谷往南,便是李甲等人扎寨的坡地,按说麻骨头指使人放火,自己背了查理王往峡谷口逃,两人再回头看,应该可以看见坡下的李甲营地和一片火光。可是现在看来,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别说火光,连天上的星光都不见了。
两人俱是愣住,查理王小心问道:“敢问大哥,你刚才是往哪里跑的?”麻骨头咯咯吱吱的磨着牙齿,发狠道:“就是往北边峡谷口跑的,看来中了那妖人的邪法啦。”查理王要他别慌,两人背对背审视着四周,但见周围隐约是一片暗灰的雪,映着墨色的天空,说不出的凄凉和阴冷。这日晚上,夜空本来很晴朗,可是眼下目所能及,还不到两三丈远,除此之外,便是浓的化不开的黑暗。无论是查理王还是麻骨头,都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蛰伏着,似乎随时就能窜出来。
麻骨头早就见识过妖法,他低声道:“呆一会儿出怪事,你别乱动。”查理王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正想转头问麻骨头借把腰刀,可突然觉得麻骨头的身量似乎修长了不少,他啊呀的叫唤一声,吃了一惊,背后的“麻骨头”闻声回过头来,那张脸正好跟查理王挨得亲近,只见那脸上皮肉塌陷松垮,两只眼睛阴森森的,分明就是李甲的脸,他自己却浑然不觉,身手往腰里一摸,刷的拔出一把刀来,道:“拿着。”
查理王接了刀,却几步退远,讶声道:“麻大哥,你变样子啦!”
那“麻骨头”吃了一惊,居然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恶声咕哝道:“老子脸上还是一嘴的胡子,你这厮看见什么了?”说着,便阴阴的瞅着查理王,一步一步的挨将过来。
查理王察其意图不善,干脆揣了刀子就按原路跑,此时风声呼呼,周围一片黑暗,往北跑就要爬坡,查理王爬了几步,胸腔里就像有个爪子捏着一般喘不上气来,他四脚着地的爬了几步,觉得地势逐渐平缓,就干脆趴伏于地下,暂且歇歇。
可有人偏不让他歇,他一抬眼,眼前就多了一双脚,在往上一看,却是李甲,查理王摸不透是麻骨头还是真的李甲,正欲惊骇挥刀,脸上却啪嗒落了一个东西。
查理王一摸,那东西蠕蠕而动,似乎还是个活物,举到眼前一看,是个两头尖尖的肉虫子,他不禁一阵恶心,连忙撇了,再抬眼看李甲时,却又不见了。他啐了一口,骂了声晦气,便爬起来,可没走几步,后边有被人捅着了,这下查理王连头都不回,撒开两腿便跑,可没跑上几步,就被人兜头一扯,掼在地下,查理王筋疲力尽,被耍弄的几乎崩溃,张口大骂道:“狗日的shepherd,给老子玩啥猫捉耗子,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他话音刚落,下巴上便挨了一踢,登时仰面翻倒在地上,后脑勺一阵闷疼,还未叫出声,右掌上便是撕心裂肺的一痛,麻骨头给的刀子就脱了手,接着刷的一声,刀锋刺破皮肉,右手心便给刀贯穿,生生的钉在了地上。查理王哪受过这样苦楚,那一声凄厉的惨叫憋在喉咙里没出来,面上又是一击,双腿也被狠狠地踩住了。
他的眼皮和面颊吹猪也似的肿了,勉强睁才睁开一条缝儿,只见李甲的脸近在眼前,那脸颊却从右边被利器掀开了一半,豁口一直裂到眼角,却没有半分血迹,只有一些东西在豁口处探头探脑,似乎要钻出来,然而畏惧着严寒,又缩了回去。
查理王心里一阵恶心热燥,禁不住一口血涌出,可惜绵软无力,没喷到李甲脸上,倒是流了自己一下巴,李甲瞧着他的狼狈相,冷笑道:“本来想等到开春破冰再说,没想到你爹不守信,尼叶赫和阿斯茹的人也不靠谱,罢了,眼下就碎割了你,正好做一瓮活虫子,开春再往水里倒。”说罢便自己衔了把刀,扯开了查理王的衣襟,着手摁了摁,似乎在掂量下刀处,查理王给自家的一口血呛得直咳嗽,死到临头,却一点都不怕,只想着李甲给他一刀痛快,别活刮了他,正要闭眼受死,却见那李甲身后,居然显现出一颗巨大的白色狼头来,一双熟悉绿吊眼,一个湿润的黑色鼻头,连狼嘴巴上细茸的短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查理王心里悲喜交加,张嘴想说话,便到了极限,索性晕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却是在一顶毡子帐篷里,雪白的天光透过帐篷缝,直刺到他眼睛上,他想抬手遮眼,结果略微一动,右手就疼个不住,这才想起昨晚被李甲那厮把刀来刺穿了,查理王不禁咬牙切齿,再一想,李甲要零碎活剐了他,又不由得动动身子,果然浑身针扎也似的疼痛。
突然,他想到那白狼来,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当时虽然晕厥,可也时不时清醒了一会儿,依稀觉得右手上的刀子被人折断了抽出来,一个湿乎乎的滚热玩意儿,好似口条儿,给他舔了舔伤口,右手便不疼了,接着,那巨大狼舌头往脸上滚了滚,舌头上似乎有刺,蛰的查理王一阵痒,旁边似乎还有不只一个人吱吱哇哇的叫唤着,似乎并不是做梦。等全身知觉恢复,查理王才觉到嘴巴发干,干脆哑声叫唤了一句:“水!”角落里有一个毛团顿时炸起来扑到眼前,叽叽喳喳的说道:“公子醒了!”查理王闻得扑鼻一阵狐臊,定睛一看,居然是老狐狸。这时,便有人托了他的肩膀,往腰下塞了个枕头,道:“我的儿,现在感觉如何?”
查理王转了转脖子,看见了王典仪躬身盘在旁边,手里哗哗啦啦的倾着一个铁皮水罐倒水递将过来。查理王饮牛似的喝了一气,便推开了碗,指着老狐狸道:“这厮怎么在这里?快绑上,别让他跑了!”
老狐狸竖起尾巴来,软声媚笑道:“公子啊,你就是让我跑,我也不跑了,老儿的命还捏在神仙手里哪!”
查理王会意了,道:“神仙在哪里?”
老狐狸叫起苦来,道:“什么神仙,分明是阎王爷——”王典仪却喝了一声,老狐狸乖乖闭口,团了尾巴缩起来,偎着火炭盆不出声了。王典仪给他围上一条毛皮大袄,却道:“饿不饿,吃点饭来?”
查理王一边扒饭,一边逆着光端详着父亲的脸,这张老脸上横七竖八的全是烟灰,料想昨天必然发生苦战,王典仪也参加了,不禁道:“爹,那伙人如何了?打退没有?”
王典仪摆摆手道:“昨天当晚,我没回到营中,尼叶赫那伙人营里自己倒着起火来,我一看机不可失,当下强令手下进击,也不过围起来放枪,若有人冲出便阻击砍杀。早晨清点了一下,共击毙一百一十六人,火里还有残尸二十具,料想应该是那伙人的大半了。只是李甲,尼叶赫,洋人,还有你们说的那个女人,都不见了。今天破晓时有个汉子将你送了过来,说他原本是妖妇的手下,昨晚倒戈,救你出来,投奔了这里。我怕有诈,先让人把他看守起来。”
查理王心知他没说实话,就道:“他叫麻骨头,说的是实话。不过当时被李甲逮住,差点没命,却是李端白相救,你没看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