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来年春天,侯六懒洋洋的趴在桌上打瞌睡,京城的春天先飘一阵杨絮,接下来万物齐发,又要飘柳絮,京城垂柳最多,到时候四处都淹在白绒绒的海里。周小姐正在害喜,侯六天天变着法给她寻摸好吃的哄她开心,差点累坏。
累坏也好,至少能忘记年前那段在甘南高原的经历,侯六打着盹儿暗想。他和王典仪会合之后,整一个月都在扑杀尼叶赫残部,侯六不仅要参加战斗,还兜揽了烧尸的活计,那些火焰中散发着浓烈焦臭的尸首,还有尸首里禁不住灼热四处嘶嘶乱钻的邪虫,都给侯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是到死也不能忘却。
万事了结之后,他们发现了李甲的尸首,确切来说只是一套衣冠,尸首早已化作了一片焦黑,被风吹散。要不是那些衣物被人用巨石压住,没人会留意到它。
但是侯六晓得,李甲,正如查理王所言,那个拥有shepherd, 长生天,等等一连串别名的纵横于六道之外的诡异东西,其实并没有就此消亡,那具焦尸不过是小唐经过伊布里改造之后的产物。这东西跟金蝉脱壳一般,实际上已经再次溜之乎也。这种伎俩在五百年里,已经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除此之外,火堆旁还有半具动物的焦尸,别人不以为意,以为是猎来吃剩的动物,可侯六却知道,这正是那三番五次反水的老狐狸。当日师傅拿纸鸢来接查理王,依前之诺将解药赠给了老狐狸,而那老狐狸吞了解药,扭头跑去报给了王典仪,好让王典仪和李端白火并,再通知尼叶赫一伙渔翁得利,好解救自己的狐子狐孙。结果枪炮擦着帐篷过去,并未伤着李端白,它又终究被尼叶赫和李甲一伙所害,可谓报应不爽。
这些贼人里,唯独逃走了那个妖妇,但是据麻骨头估计,妖妇身边不会超过五人,所以数年之内,都不会再来生事了。
在此期间,文道姑一个女子,随着他们东颠西跑,吃尽苦头,侯六怕有闪失,只得拨了几个信得过的老军,千叮咛万嘱咐,护送他的师娘回肃州。
虽说剿灭了贼人,可王典仪带来的人也只剩下几十个,余下的或战死,或因急病身亡,由于侯六体质特殊,拖尸烧尸的事情全由他来干。侯六永远忘不了那个寒冷而明亮的午后,当他们一行疲惫至极的人站在金城门外的感觉,那一刻好似重回人间,差点痛哭流涕。
然而,更令侯六料想不到的是图巴哈已经带着兵驻扎在金城,他迅即的接管了王典仪手下的残兵和俘虏尼叶赫,还要回了王典仪的令牌。王典仪和侯六一下子变成了孤家寡人,两手空空。这招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而,图巴哈是侯六的老上司,明面上也比王典仪官大,所以两人敢怒不敢言。
图巴哈倒是对于两人的不满熟视无睹,轻描淡写的告诉两人道:京城变天了,尼叶赫家里半月前被抄家,全家都下了大狱。虽说算是贵戚,但是却在城西占了皇亲的地盖私宅,不仅犯上,而且穷极奢侈,这是第一条罪状;尼叶赫的亲兄弟在江宁织造那边暗中敛财,倾吞公产,这是第二条罪状,尼叶赫涉嫌畏罪潜逃,又是第三条罪状,现在数罪并罚,估计要问个斩字。
此时侯六和王典仪均捏着拳头不做声,为何?因为尼叶赫的三条罪状里,居然只字未提谋反!他敛财也好,潜逃也罢,总是为了谋反,可定罪时不提,侯六和王典仪只能算是缉拿逃犯,不能算作大功一件。
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这次的抓捕有多么诡异凶险,然而,犯人尼叶赫已经落到了图巴哈的手里,估计连这点功劳都没了。
王典仪知道这是吃人算计,然而他也没奈何。图巴哈装作不知,只让人提过尼叶赫来问,结果那尼叶赫像是换了狂躁症一般,正日哀嚎撞墙,乱抓乱咬,谁也近不了身。
图巴哈派侯六去提,侯六正烦躁沮丧,哪里有耐心伺候尼大爷。他突然想起,那个唐小官曾经给过他一瓶药汁,说专能降服尼叶赫,不知真假。此时反正他已经是死囚,干脆让他静一静,侯六也好交差。于是他将那药汁翻找出来,拌进尼叶赫的食水里。果然,尼叶赫慢慢的把眼闭了,似乎打起盹来,没多久,竟然浑身冰凉,一命呜呼了。侯六心里大呼倒了血霉,表面上也没说实话。上面倒也没追究,只定了个急病暴毙,连尸首都没验就拖走了。
不过,自从回了京城,侯六被图巴哈暂时停职,倒是乐得清闲。他盘算着年后再去一回肃州城找师傅和查理王,可惜两月之后,周小姐又害喜,就再也无法脱身了。
这天王典仪不在,他懒洋洋的趴在桌上享受不多的春光,刚眯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叩门。他迷迷糊糊想叫老薛,便支起脑袋来,可是等他看清楚眼前人时,却一下子清醒了。
来者正是李道士,只见他仍旧穿着一领夹袍,腰里却系着根白色麻布带,背着个包袱站在玄关处。侯六大喜,登时跳起来扑过去,扯着他说长道短,又要嚷嚷老薛准备茶点。
那李端白却低声道:“不必了。我跟你来做别,即刻就走。”
侯六扯着他师傅的袖子,再三挽留,哪里肯舍,突然,他想到了查理王,怪道:“师傅,老王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李道士叹了口气,却低声道:“我正为此来。”说着便低头将随身包裹打开,摆出一个粗瓷罐来。那罐口拿白布衬着,形制稍显古怪,侯六呆呆的望望罐子,又看看师傅,顿时明白了。
李道士却低声道:“上月初三夜里他没了,我做主将他烧化。这是一半,交给他父亲收好。另一半留在我处。”
侯六晃了晃脑袋,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粗瓷罐,查理王那么大个人,那对左转右转的机灵耳朵,还有那张乖巧的笑脸,弯弯的一对聪明眼睛,居然全化在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罐子里,他越想心里越要发堵,胸中似乎被塞了团棉花套子,噎得他只发酸,而那股酸楚之气又慢慢的升了上来,直到化作眼睛里的两汪泪水,终于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他无声的哭了一会儿,抹了把脸,道:“怎么死的?”
李道士低声说:“病亡。”
侯六惊道:“不应该呀!我最后见他时还能说能动,这才几月?”
李道士闭了闭眼,稍稍叹气,将包裹收好,道:“你也保重,我就此别过了。有一句话提醒你,甲午,庚子年都有大凶,你若能过得去,便可显达一生了。”
侯六还在哭查理王,一时没转过弯来,他泪眼朦胧的看李道士站起身,才惊觉师傅要走,不禁大惊失色,上前抱住道:“师傅,你又要去哪里?!老王既然不在,你回肃州作甚?干脆我把师母也接回来,一同在这里供养,我们也好有个照应,如何?”
李端白却轻轻挣开了他的胳膊,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我各自有命,阳明也有他的命数,谁都更换不了。你我若有缘,还有相见之日,各自保重吧。”说着,便几步闪出门去,待侯六追出,踪迹已杳。徒剩侯六自家呆立在门后,恍若大梦一场,直到他转过身来,看见那个瓷罐还好好的摆在桌上,提醒他刚才并非虚妄。
侯六想到王典仪来,当下决定,将装了查理王骨灰的瓷罐藏好,只说师傅来过,查理王在肃州养病,一切安好。说来奇怪,王典仪自从回来,再也不提查理王,也并无不安。等这天王典仪回家,侯六便打起精神,谎报了个平安,说查理王由李端白和文仙姑照看养病,不见生人。
王典仪听了,神色安详,淡淡道:“也好。李端白自然不会亏待于他。”便低头进了书房,侯六松了口气,又自家去周小姐的铜镜边照照脸,看见眼睛不红不肿,方才放心。
然而,正如王典仪永被永远瞒过一样,侯六也并不知真相,他不知查理王并不是病亡,而是死于查理王自己的那把左轮之下。当然,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个人的死亡似乎无足轻重,个人的机遇也像微小的砂砾般不值一提。对于师傅李端白,侯六隐约的能猜到,李端白需要靠他,查理王,或者文仙姑的血来压制隐疾,如若不然,就只能沉睡于装满檀香的棺材里。他不愿再牵扯侯六,查理王又亡故了,所以只剩下文仙姑,如果文仙姑不在,他就有可能回到千佛洞里的那个深井里去,慢慢熬过几十年,或者上百年光阴,那么此生再无相见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