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马良还是个小男孩儿。
那一月，一座幽寂的小山村里，望眼苍茫，满目疮痍，那死后的尸骨堆积如山，悲怆的乌鸦啄食着冻僵的腐肉；一场鹅毛大雪之后，洁白的冰雪掩盖住了流淌成河的鲜血。
那一夜，一个幼小的男孩儿拖着一个破旧的小木车，车上只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儿。月光下，步履蹒跚，在冰雪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您好，我的朋友受伤了，可以帮帮我们吗？”
小男孩儿敲响了第一户人家的房门，但许久得不到回应。
“您好，我的朋友要死了，能帮帮忙吗？”
第二户人家里灯火通明，但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您好，她要撑不住了……救救她好吗？”
第三户人家漆红色的木门紧紧关闭，冰冷而无情。
“您好……”
“能帮个吗吗？”
“能开一下门吗？”
“我只想要点止血的药……”
小男孩儿拖着笨重的小木车，一家一家走下去，但是目光所及，看不见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一扇敞开的大门，除了彻骨寒冷的风，就只有白色无情的雪。
凄冷的村庄内，只有一个身材单薄的小男孩儿，拉着那辆吱嘎吱嘎的木头车。
安静，死一般的寂静。
雪花簌簌地落下，就连小木车上也堆满了雪花，只是那雪花并不洁白，而是深红深红的。——那是被止不住的鲜血所染红的。
“您好，能帮帮忙……吗？”
小男孩儿敲过门之后，蓦然发呆，因为他发现，这里已经是村子的最后一户人家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小女孩儿睁开眼睛，虚弱地问。
“我不会让你死的。”小男孩儿重新拉起车子，说道：“这个村子不行，我们就去下一个村子……迟早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小男孩儿念叨着这句话，踏上了去往下一个村子的路。
黑夜漫漫，月光残忍，广阔的天地之间，只能听见一个小男孩儿沉默的喘息声。
一只秃鹫不知何时飞来，盘旋在半空中久久不愿离去。
秃鹫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等待它的食物。
小男孩儿看了秃鹫一眼，然后低下头，拖着小车继续前进；他不想成为秃鹫的食物，也不希望车上的小女孩儿成为秃鹫的腹中餐。
所以，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直到有人愿意来救他们。
“您好，能帮帮忙吗？”
下一个村落里，响起了小男孩儿的敲门声；但这里所能看见的，仍旧是冰冷的房门，无情的风雪以及残忍的月光，寂静的天地间，似乎仍旧看不见半个人影。
恍惚间，小男孩儿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看了看静候一旁极具耐心的秃鹫，小男孩儿知道，自己没走错路。
结局似乎早已注定，但小男孩儿还在坚持，固执地往第三个村落走去。
也许第三个村落仍旧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但还有第四个、第五个……只要一直走下去，总该有机会的吧？——他总相信一句话……
夜尽必有天明！
于是，小男孩儿沉默地向前走着，身后的血痕不断被暴雪覆盖。
那一夜，一瘸一拐的小男孩儿带着他的破车，在月色下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帮了他，但唯一知道的是，那一夜，没有一个村庄有人离开过屋子；天亮之后，半尺高的暴雪使地面上的血迹完全遮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个小男孩儿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随着马良的讲述，幻灯片的画面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最后定格成了一幅水墨画。
“以上，就是这幅画背后的故事。”
马良微笑着抬头看着台下不断闪烁的闪光灯，又转头去看屏幕上的那幅画，画中的风雪依旧，画中的小男孩的形象却有些模糊不清了。
这是一次画展宣传的现场。
马良，少年成名的知名画家，在自己的画展上着重展示了这样一副画。
《风雪黎明》
“我总相信一句话，夜尽必有天明！”
马良迎着闪光灯，说完了这场宣传的结束语便准备告辞。
“马先生！”
马良离场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女记者凑上前来。
马良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我是江城日报的记者袁浅雨。”女记者跑得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举着记者证补充道：“当然，也是马先生您的粉丝；有几个小问题想请教您一下，可以吗？”
这般冒失的记者倒是不多见，马良看了一眼她的证件，知道这位袁浅雨小姐还是个实习记者，刚毕业不久；于是笑道：“袁小姐请问。”
袁浅雨打开记事本翻找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道：“多谢马先生，那我可就问了啊。”
“问吧。”马良微笑，他扫了一眼袁浅雨的记事本，发现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好多问题；看来这姑娘事前的工作没少做，恐怕是位假粉丝，实际还是记者身份多一些。不过对于马良来说，并不是很在意这种事情。
“我很早就见过您的画作了。”毛手毛脚的新人记者还不知道自己假粉丝的身份瞬间被看穿，还在假装粉丝套近乎。
不过她的问题大多也都很常规，马良作为成名已久的老油条，应对起来还算容易。
“我记得您今天展示的第一幅画，叫做……”袁浅雨又开始翻找记事本了，新手本色暴露无遗。
“《风雪黎明》”马良笑道；眼前这姑娘倒是可爱，做采访的功力着实有些新手啊。
“对对对。”袁浅雨连连点头，她问道：“那这幅画背后的故事……似乎您没有讲完啊，那对小男孩和小女孩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得救了吗？”
马良笑道：“也许……算是得救了吧。”
袁浅雨有些奇怪：“算是得救了？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您也不知道那段故事的结局吗？”
马良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有些结局，我也想弄清楚。可是这世上有些事情真假莫测，即使经历了全部历程的人也未必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袁浅雨有些不理解，问道：“那幅画背后的故事难道不是您创作出来的，而是真实发生的吗？”
马良说道：“我个人觉得，真或者假，并不重要。”
袁浅雨有些头疼，她觉得以自己这点儿浅薄功力，完全没办法应对马良这种被采访了好多年的老油条；叹了口气，她合上了记事本，笑道：“最后一个问题，您目前最满意的一部作品是哪部？”
“最满意的作品啊……”马良略有感慨。
袁浅雨连忙说：“您可不能回答说‘下一部’啊，那样太糊弄人了。”
新人记者可怜兮兮地看着马良。
马良笑着，指了指自己，他说道：“最满意的作品在这里。”
袁浅雨的目光满含幽怨：“您真会兜圈子，分明知道我问的是哪部画作。”
马良笑了，说道：“我说的，也是画作……”
挥了挥手，便告别了这个稚嫩的采访者。
“自己怎么会是画作？”袁浅雨留在原地碎碎念着，“鼻子？嘴巴？脸？皮肤？难道他自己是个大画板么？和老油条打交道，好难啊！”
……
“呼——”
悬浮车的驾驶座位上，马良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看了一眼自己双手手掌。
作为一名潜藏在人类世界的异类，他长期感觉压力山大，不仅要小心躲避各种正道人士的追杀，而且还要不断地通过绘制皮肤来遮掩自己。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不断的画皮伪装，反倒让他练就了一身不凡的绘画功底，以一个画家的身份在人类世界闯出了名号。
余光一瞥，副驾驶座位上摆放着的，正是那幅《风雪黎明》的画作。
只可惜，当年那个倔强的人类小男孩，现在已经转生邪灵。
是的，自七岁那年之后，马良就已经不是普通人类了。
他是一只邪灵！
借助画皮之术隐藏于人类世界的邪灵！
“铛！铛！铛！”
有人敲响了车窗。
“上车吧！”
马良摇下车窗，笑了笑，打开了车门。
“老爸，你果然越来越懒了呢。”一个大约十一二岁年纪的小女孩儿钻上了车，粉嘟嘟地看着马良，说道：“我听说今天画展的场面很大呢，江城新闻一直在播，我上学去不了画展，好可惜的呀。”
马良笑道：“画展要办一周，总会有时间去的。”
是的，马良有个女儿。
几乎所有关注过画家马良的人都知道，马良有一个女儿。
但很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妻子是谁，马良本人对此也是从不提及；甚至在户籍资料上可以查到，马良从未有过婚史，这个未婚先育的女儿，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郁儿，今天想吃什么？”马良想了想说道，“我今天刚好又学会一道菜。”
“不要！不要啊！”郁儿连连摇头，做出很夸张的惊悚状，说道：“老爸你还是放弃吧，你真的没有做菜天赋……嗯，反倒是做毒药可能会很有前途呢。”
最近马良喜欢上了做菜，天天喊着郁儿帮忙尝菜；只可惜他做菜的水平着实不敢让人恭维，属于是那种连蟑螂小强都吃不下去的水平。
马良想了想，说道：“也许今天学的菜会很不错呢？”
郁儿对马良在料理上的天赋简直不敢抱有丝毫希望，她可怜兮兮地抱着马良的胳膊，说道：“您就放过您女儿的胃吧……您老可就一个闺女，万一把我毒死了，以后谁给您养老啊。”
“那真可惜……”马良十分遗憾，他现在对做菜还是很有兴趣的。
“是啊，真可惜。”郁儿连忙松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老爸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自己做饭的打算，那才是真的谢天谢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