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白其实对自己的婚姻没什么要求,但他也从没想过娶一个满脸鬼画符的女人做妻子。每当想起那一天,他的呼吸都沉重一分。尤记得这位众人等待多时的女孩从天而降的样子,她一身黑袍,足下无声,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漫天嫣红的灯笼下,她就像一个影子,从身体里流出来,与黑夜交融。她的脸被宽大的帽檐遮盖,留下不可窥探的阴影,一缕发丝挑衅似的搭在她苍白的嘴角,勾勒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轻蔑。不发一言,在大家的震惊中,她挥舞衣角呼啸着风声入了座。
一束乱草飞过,荼白眼疾手快接了住,好歹没正中眉心。竟是一大把野花野草,扎人的很。
“送你了,当我赔罪。”
他忍了忍,干笑两声,“多谢了。”
荼白就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二人中间隔了个方正的枣木茶几。都说这赤月古城古怪的很,没想到这一丫头片子就如此有意思。荼白略带玩味的稍微伏下身来看她,终于在深深的帽檐之下看见了她的眼睛,然而那双眼睛却凌厉的扫过他打量,竟猛然让他的心紧了紧。这样的女子娶回家,定会做三天三夜噩梦不可……荼白暗自想着。
然十日之后,两族就将二人送进了洞房。婚礼当晚,荼白不敢大醉,他把持着有些晃悠的身体推开了婚房的门。
红绫缭乱之间,他的妻子在当中规规矩矩的坐着。红烛摇曳、香雾生姿。荼白的喉结微动,一颗冰冷的心变得柔软起来。他缓缓走到她面前。眼前的人,瘦瘦小小的,宽大的礼服在她的身上显得异常松散,大红盖头遮着,不见面容。床边的木桌上有一个铺着锦缎的托盘,托盘上放着根系着红绸带的喜秤。荼白抖了抖右手的衣袖,将它拿了起来。
“这屋里甚是闷热,我帮你透透气?”荼白对她说。
盖头底下的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他的好心。
荼白持喜秤,伸手缓缓的撩开了那张绣纹精致的红布。他的胸膛中有些铿锵,或许只是忐忑罢了。然而此时,当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的妻子,得到的确实一张冷漠的脸。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垂眸坐着。
荼白蹲下身来,从下往上仰视她的脸。并没有之前看到的那样惊悚,脸上鬼画符般的印记已被脂粉掩去,这么一看,竟还算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
“别紧张。”荼白对她说,带着几分安慰的意味。他自来尊重女性,就算眼前的女子并非他所爱,如今已成他的妻子,他是打算好好对她的。
然而此话一出,那姑娘抬眸的一刹那间,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荼白根本无法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神色。她好像是在笑,但单看眉眼却是冷淡和麻木。整张脸仿佛是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硬生生的有种不契合的诡谲。一丝说不清的嘲讽从她的上眼睑下的阴影透出来,带着一种空洞的距离感。明明四目相对,荼白却觉得自己比空气还要透明。
“你……”荼白想说些什么打破此时的沉寂,可眼前的女子唇瓣微动,抛出一个让他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看样子,你对我并不满意。是吧?”
荼白怔了怔,不知如何作答才不会伤了她的心。
“你不必勉强自己的,”她却说道,“我们商量商量可好?”
她拍了拍床榻的另一边,示意他坐下。
荼白起身,在她身旁坐下,搁着一道他暂时不敢逾越的距离。
他侧头看着她,眼前的人没了初见时的凌厉,多了些说不出的疏离。
“夫人要与我商量什么?”荼白改了称呼,希望她能开心一些。
“夫人?”
她却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很是可笑,皱了皱眉,抛过一个轻蔑的眼神。
“殿下大可不必委屈自己这么叫我。叫我行烟就好。”
“好,行烟。”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是婚礼罢了,你我大可不必过多在意这个虚名。大略应付一下旁人也就是了。”
“应付如何应付?”
“既是家族义务,瞒住悠悠之口就好。私下,你要娶妻纳妾,我都不会过问,同样,我要去哪,做什么,你也不必费心。各自安好,这样讲可清楚?”
荼白怔了怔,胸中一股来自男性原始尊严的火苗烧了起来。好嘛,他没嫌弃她,这女子倒是与自己保持距离约法三章起来了。
“我若是不同意呢?”
“若不同意那也简单,不过是白头偕老罢了。不过听说荼白刚刚失去了所爱,这么快的速度接受了我,如此冷心也真是让人唏嘘啊。”
“什么女子?”荼白愣怔着看着她,“我怎么都不知道。”
“嚯,怪我。怪我听信了流言蜚语。不过这也不打紧,我们两族本就不像人类般儿女情长。一个是冷血动物,一个是无心甚至无实体的幽灵。我们俩的结合也不愧是天作之合。”她嬉笑着说着,明明是大实话,却听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荼白微微皱眉,不悦的说道,“既是天作之合,烟儿何必再半推半就。”
暮行烟轻笑,“不是我扭捏,只是我有洁癖。你若想真与我在一起,就不能有其它妻妾。我会让你与我结契,如有违背,天雷击身。”
最后四个字,她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荼白看着她又变得摄人的眼睛干咳了两声。
“你们赤莫族人都是这般疾言厉色吗?”毋庸置疑,这确实是一个他得认栽的威胁,他不怕什么天雷,只是一辈子面对一个不爱的女子,他自认实在委屈了些。
“好吧。”他说。
眼前的女子终于笑了,笑的有些讽刺。“好,那我们字据为证。”说着就往书桌台边走去。
字据。荼白内心干笑着,有些不甘在胸膛中暗流涌动。
他还在床边坐着,看着她执笔丹青的样子。烛火摇曳下,她的侧颜光影闪烁。不发一言的时候,她似乎还有几分恬静可爱的。
“过来结契吧。”她放下笔,看向荼白。
荼白虽不很情愿,还是为了今后的自由走了过去。草草签下了字,施法结了契。
结契之后荼白心里总是堵得慌,看着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好好的将这一纸文书收好,小心翼翼的样子,憋屈感就化作酒意释放出来。他抓起一旁桌上的清酒,仰头一饮而尽。
“夜深了,睡觉。”
荼白一把抓起暮行烟的手腕,将她拉往床榻。
“殿下可是忘了,我们两族天生就是昼伏夜出的,不用睡觉。况且你大病初愈,还是省些力气为好。”暮行烟想挣出他的手,却又被更大的力度压在了床上。
“没忘。我可以坚持一晚上,只要你不累。”荼白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带着让人羞赧的气息敷在她右颊上。
“你难不成忘了刚刚才签下的契约?”暮行烟气急,推搡着面前的男人。
“没忘。但我不曾记得契约里有写我不能碰我的妻子。”
“那你试试。”她双拳一握,十指忽然变得异常尖锐,嘴边骤然长出了白森森的尖牙,随着一声阴冷的哼哧声,她像一只野兽一般闪动着血红的眼睛向荼白的脖颈咬去。
然而荼白并不闪躲,讪笑着继续欺身而上。暮行烟才发现,自己一口咬下去,咬到的就只是空气。她竟伤不到他一丝一毫。
眼前的男子笑起来,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我的夫人,你的夫君可是幽灵,本就没有实体,无血无肉。我可以让你可以碰到我,但不能伤到我。为夫不喜欢你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你这样不乖,可不好。”他撕扯着她的衣服,心中的憋屈终于少了一些。
可身下的人却突然停止了挣扎。荼白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拨开她脸前的乱发,看到了一张听天由命的脸。
“你就这么放弃了?”荼白问她。
“来日方长。”
这四个字却说的他兴致全无。
“行了。”他松开她瘦骨嶙峋的腰身,合衣坐了起来,“如你所愿,我确实也对你无意。就这么着吧,我很开心你如此通情达理。互不相扰,我会做到的。”
荼白抱起一卧被褥,在地上摊开。
“睡吧,”他吹灭了烛火,“既是行了人间的礼数成亲,明日定还得有一众繁琐礼节。你若睡不着,可以自行随意,我不会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