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景色是流动的。
只有远处树林那边黑黝黝的暮霭是静静的,就像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猿,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屏障。昼夜之中它都是沉寂着的,没有生气。但她听到它的脉搏,从地平面下的那一边一直震颤到她的窗边。
荼白说,今晚就会带她离开。
这是新婚后的第一天,他如此爽快的放她走,这是暮行烟从未想到的。
收拾了许多物件,最终还是放了回去。三套换洗的衣服,一把称手的兵器,足够了。她随意系了个包裹,丢在了床头。
忽然看到包裹旁的一个蓝色小盒子。那是还在赤月的时候念生给她的。她说这是她从人间回来时身上衣袋里装着的,看起来是个贵重物件所以就帮着装了起来。暮行烟打开了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翠玉。她将玉从盒里取出,对着光一看,成色竟也上乘。暮行烟暗自琢磨,大概自己在人间的某一世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吧。她把玉佩挂在了脖子上。
难熬的午后让她分外渴睡起来,外头的光晃的真让人心慌。她起身去把门窗关上,让自己置身于一片心安的黑暗之中。脑子昏昏沉沉,她歪身躺下,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舒展眉头,她睁开了眼睛。床铺暖暖的,压在身上的被子有种兰花的幽香。
忽然觉得不太对,她扭头往枕侧看去,心脏猛然僵滞了一下。荼白……他竟安安静静的在她身旁熟睡着。轻缓的气息在胸口处起起伏伏。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暮行烟怔怔的看着他,双眼有点恍惚。他不过走了一个下午,她却感觉已过经年。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苦涩翻涌着,一些残碎的记忆随着梦境的破碎消失殆尽。
暮行烟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看他。熟睡中的他,周身散发着微光,些许透明的身子不真实的像是随时要消失一样。他长着一副不染尘俗的模样,看起来像是高不可攀的星星。明明是认识没几天的男人,这样看着却不知从哪生出了熟悉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喜悦和苦涩在心胸交织开来。垂下眼帘,竟有几缕鬓间早白的发丝从她的颈边露出,伸出手想拂去,却又看见自己的手上黯黄的皮肤。她心里一惊,连忙定了定神。再看过去,原来是错觉。哪有什么白发,自己的皮肤依然光洁如初。
但不知为何。一时间,她感到了太多的情绪在左边胸口累积。堵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的睫毛忽然有些颤动,然后睡意惺忪的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她正在看他,笑意伴着些慵懒在他嘴角拉开。他伸手将暮行烟揽进怀里,梦呓般的对她说道:“这么早就醒啦。”
暮行烟的手僵着,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但她没有挣扎,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整颗心忽然变得格外的安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暮行烟仰起头瞧着他。
“早就回来了。“他浅浅笑着,“你看,这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暮行烟听着他口中亲昵的话,感受着他的胳臂在自己腰间慢慢收紧,心越来越慌乱起来。她闪躲着他炽热的双眼,逃离了他的怀抱。沉下脸,她说:“你该早点叫醒我。”
“什么?”
“我要走了。”暮行烟冷冷的答他。
“可这是我们新婚的第一天。”
“可我真的饿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黑暗的屋子里,他们彼此的孤独都是明显的。
荼白有些丧气,暗骂自己不该如此强人所难。究竟是怎么了,他竟对这样一个女子的态度如此在意。他拂被起身,面含愠怒。“好,我不委屈你再和我一起。走吧,你想去哪就去吧。”
他打开房门,门板撞在外墙的声音带着隐忍的怒气。暮行烟看着他远去的脚步,一时不知道该跟上去,还是傻傻的站在原地。
又是夕阳西下,黄昏显有些憔悴不堪。他走在前面,速度极快。但暮行烟不用费劲追赶,只是悄悄的跟在后头。作为血族,她天生有着追逐猎物速度以及洞察力。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在一片巨大的迷雾森林穿梭着,像两颗坠落的流星。
原来,出口并不是那块黑兀兀的幕瘴,而是这一片烟雾缭绕的森林。
当他们拨开最后一缕温润的雾气,咸咸的海风就吹了个满面,眼前乍然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到了。”他说,“海的那一边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荼白负手站着,看着海的尽头。
“我要怎么去?”
“等月亮出来。”
两人各自站着,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红霞完全褪去,长天染上深深的墨蓝,海水变得暗如深渊。
耳畔响起了浪潮拍打海岸的声音,震若惊鸿。柔白的弯月出来了,洒下一片牛乳般的光。远处海平面好似有什么在闪动,忽明忽灭。那不是渔火,也不是星光。那是从海底深处浮出来的光晕,散发着幽蓝的清光冽影。
暮行烟往前走了几步,想把它们看个清楚。而海水忽然迸溅起千万层高达十丈的水幕,将连连后退的暮行烟拍了个透心凉。衣服全湿了,然而她全然不顾,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海水,继续看着这平生从未见过的震憾景象。
那是什么。千万抹光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海平面爬了出来。它们在移动,在行走,将零零星星的光点汇聚成汪洋。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如此生动的呈现在暮行烟眼前。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这是月光在夜空这块巨大的黑幕上投出的立体的皮影,它们嘶吼着,叫嚣着,朝着岸边奔涌而来。那是成千上万击踏浪花奔跑着的马,仰天长啸的狼,鬃毛飞扬的雄狮,划破夜空的飞鸟,诅咒世界的乌鸦……他们都是通体透明的,在月光下,才被勾勒出清晰的身形。
“这是幽灵海。”身旁的男人说。
暮行烟才惊讶的发现,旁边的人不再是虚晃的透明。月光下,他和那些从海里走出的动物一样,终于变成了一个清晰的实体,整个人白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仿佛是另一轮月亮,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发着夺目的辉光。
“你……”暮行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愣愣的看着荼白,一时被震惊的失了魂魄。
“如何,你如果现在爱上了我,我可不会再去抱你。”
明晃晃的白月光下,他正正的面朝着她,雕塑般的脸孔让她又有了那种虚幻的感觉。他的皮肤原来是梨花色的,深栗色的发丝恣意的洒在肩上。一双好似由水墨勾勒出来的眉眼,浅淡的流露出一种不羁与自由。她忽然注意到,他的眸子竟不是银灰色了,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十分特别的桃木色。而此时,这双桃木色的眸子正泛着披星戴月般的光泽,闪闪亮亮的打在她的脸上。暮行烟忽然看见他樱花色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又是想要说什么。暮行烟才发现她原来盯着他看了那么久。便赶紧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垂下了眼帘。
暮行烟向来是有选择性的看周围事物。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会去有意的看别人,更不会这样直愣愣的看过五秒。本身是不喜欢这样一来二去的,就会熟悉彼此的方式,她害怕负担感。
她不顾目空一切的形象,维持生活中最大限度的自由。比如将所有的关系几乎都止于客客气气的微笑,和没有什么温度的问好。遇上谁都这样。正是因为如此,很多时候,别人似乎也极力避免着和她有眼神交触。这女孩,着实让人尴尬的很。可是她无所谓,自认正好落得清闲。她常常自己琢磨着……如果为了生活,一个表情就可以应付,那么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累呢?
她不明白。至今还是不明白。
“没有,我只是有点惊讶。原来你们幽灵族,是这个模样。”暮行烟不再看他,只是稍稍偏头礼貌性的朝他微笑了一下,解释了所谓缘由。就像是对别人的那样,象征性的笑一下,就保留三秒钟的时间。
荼白也看着暮行烟笑了,却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
暮行烟一怔,连忙扭头走开了。
“殿下该教我如何离开了。”她提醒他道。
他们不是一路人。在暮行烟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了然于心。就像黑夜不应该和白昼同时出现一样,在与他充满希望的眼睛相交会的那一刻,她总感觉到罪恶。
这以至于每一次,他对她笑,她都觉得……十分刺眼,十分讨厌!
“别急”荼白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漠,独自生气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提不起劲再赌气下去了。他拽住她的衣袖,轻轻松松的将她拉回自己的控制范围。“我有东西要给你。”
暮行烟看着他右手一拂,空中就出现了三样物品。
“别说我小瞧了你,然而就你带的行李而言,我就知道你连脑子都没带。这些,你都拿好。”
“我不需要。”暮行烟将它们推了回去。
荼白皱了眉头,“你以为你带心意与力气还有你这一副尖利的牙齿去就能救得了那凡人?”他一脸嘲弄的说着,“我曾听别人讲起过人界惹的疫疾,并不好对付。你确定,你不需要带药物?”
原来,那个鼓囊囊的白色裹袋里装的是药。暮行烟不言,右手一掠而过,将它收入了囊中。
“还有这一**,是定坤散。也可以救人性命,但更能保你周全。”荼白说着,却用食指和拇指给了暮行烟脑门儿一个响栗,“你忘记你是鬼族了吗,还是吸血食肉的恶鬼。我并不认为哪个凡人会不害怕你的。就算你本身是不想伤害他们的,但如果哪天他们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会怎么样对你?你想过吗?”
暮行烟捂着脑门,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絮絮叨叨如同嫁女儿一般的男人。
“怎么,不服?”
“服。”暮行烟其实有点想笑,但还是咬牙忍下了。
“要不要?”
“要。”暮行烟拂袖,又将这宝蓝色雕花的小陶**子好生收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次确实是自己马虎了。没有了这定坤散,自己与人类完全相反的作息肯定就早晚会将身份暴露。若不是他提醒,差点就耽误了事。
“还有这个。”
暮行烟看见他手心又托起了一颗淡蓝色的砭石,如同他们幽灵族的人一般,通体散发着幽光。
“这是什么?”
“镇魂石。”他吐出了三个字,“这是我们的镇族的法器之一,若是我父王母妃知道我拿给了你,定又是一场鸡飞狗跳不可。”他语气轻巧,带着调笑的语调。根本不像在讲一件事关种族的大事。怪不得今天下午他出去了那么久,原来是去拿这个去了。
“你就那么相信我?”暮行烟讶异的看着他手中的小玩意儿。
“不相信,”他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头只到自己胸前的丫头片子,明明如此年轻,神色却老成的让人捉摸不定。“虽然不信,但为夫也不能让你出事不是?”他说。
“它有什么用?”
“防止你贪嘴。”他说,“我知道你们北赤莫已经不食人多年,但也保不齐会……况且,你还从未在人堆里生活过。我就是怕……你会忍不住。”
“不会的。”
赤莫血族早年就分封两派,成为南北赤莫。北赤莫虽不与人类交好,但也不予他们为敌。世世代代食血浆果为生,偶尔捕获些狼族天敌开开牙祭。暮行烟虽曾被南赤莫暗下血咒,但已经洗净,又何谈忍与不忍。她自觉有些荒唐。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从哪拿来的,就放回哪里去,我不需要。”
“由不得你。”
不知什么时候,荼白已在那石头上系了一条绳,顺便……把她的脖颈也圈了进去。
“你……”暮行烟气的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本灵力超群,又有着赤莫正统血脉的庇护,但在这个人面前,她却总是像一个出空拳的笨蛋,根本碰不到他一丝一毫。
脖子上多出来的绳子像是长在了一起,生拉硬拽只会让皮肉被勒的生疼。
“夫人就别再白费力气,这个绳子,就只有我能解开。”
暮行烟瞪着他,气恼他总是这样不由分说强迫人的样子。
“行了,你就别再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了,为夫知道你舍不得我……”
暮行烟知道,他又要说一些奇怪的话了,赶紧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我要走了。”
荼白右手僵在半空中,他本想帮她理一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默了一默,将手放了下来。“好,你跟我来。”
一会儿说话的功夫,海里涌涌而来的幽灵群已经来到了岸上。它们像是在进行一场仪式一般的仰天呼嚎着,声音响彻整个夜空。荼白与暮行烟所行之处,它们都恭敬的避让开来,辟出的一条路闪耀的就像是天上的银河。方才影影绰绰的生物体现在近在咫尺,暮行烟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些美丽的生物,它们的光芒如此惊人的映照在她暗如深渊的瞳孔里,化作漫天的繁星,乍现开来。
岸与海的的交界线不断升起又降下,暮行烟双腿浸在水里感受着白日余温。荼白唤来一匹通体透明的白马,它踢踏着前蹄仰天嘶吼了一声,踩着清脆的蹄音来到了他们身边。
“它会带你去的。”荼白抚摸着这匹幽灵马,示意她上马。
“好。”
荼白看着眼前的女子身手十分矫健的一跃而上,长发飞扬,嘴角竟露出了一丝孩子般欣喜的笑容。荼白心中微动,觉得这月光下,眼前的女子如此动人。
幽灵马带着她左跑右跃,像是在玩耍一般。她回过头来看着荼白,眼中都是笑意。幽灵马忽然朝海里潜去,脊间生出两侧雪白的羽翼,扑腾起水花。
回望,立于岸边的男子的身影越来越远。
“我走了。”暮行烟喊道。
他在沙滩边坐下,让声音隔着海水的湿咸虚幻又清晰的传过来,“你走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